有不安分的心就有不安分的生活。
城里人把麻将牌中的一条称为幺鸡,村里却叫小鸟,每逢寡妇王月听了牌,总会坐在那里调笑刚五十出头便已然白发冉冉的冯婶,老白毛正开花……冯婶抻出张幺鸡打出去,双眼从花镜后面挑了挑目光说,别叫了,给个小鸟,刚出炉的红烧幺鸡。王月嘴巴一撇,小鸡子谁稀罕,我要黑背儿。德福忙从自家牌中拽出张八筒,往桌上啪的一拍,我这儿有黑背儿,是德国进口的纯种,黑毛的。说着把八筒拿了往冯婶打出的幺鸡上一摞,把下面的幺鸡也抻了回来,德福就推倒了牌,就差小鸟带头才是龙哩,说吧,是要大龙还是小黑背儿。王月的脸就红了,冯婶却洗着牌笑道,你小子,要不叫德福,原来是德国的黑背儿抻成龙了。几个人便压扁了嗓子般地去笑。德福也不恼,跟着他们嘿嘿地笑。
还别说,自城里回来入了麻将场,德福还真沾了不少幺鸡的光,其实是别人都贪着大的和,德福却把牌耍得贼灵,管它幺幺二二的,和了便行,结果往往和了几回牌就顺了,自然呼风来风唤雨得雨,但德福却把这功劳都归结到了小鸟的头上。
听那名字小鸟,就像儿子明明的小鸡鸡似的,那份美好就和画家对裸体艺术的欣赏似的,让德福一次又一次地陶醉,仿佛置身于一片阳光柔柔的暖色之中。
德福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只鸟,在充满阳光的清晨,叽叽喳喳地叫着从枝头飞上了天空,盘旋中,天空中忽然显现了彩虹般的七色光晕,渐渐凝聚,那光晕便化作了一只美丽的花瓶,小鸟便倏的不见了。
小山说,这是吉兆,德福要发财了。
果然,在德福极富耐心地教会村人们玩三张扑克牌的帕司后,真的赢了不少的钱,原先搂纸麻将的老太太,打麻将的小伙子们,像见了大熊猫似的纷纷玩起了帕司,因为帕司的乐趣正在它的无中生有,明明一副傻牌,只要你会做戏,又肯下大注,往往便收了底;但也要不得大意,别人家拿了豹子你还勇往直前地冲就不行。
它不同于打麻将,你得有牌,也不同于牌九,一翻牌一瞪眼,你得有点儿。帕司的游戏规则正符合了多数人骨子里所期望的惰性——不劳而获,就像上中学时数学教师跟德福他们讲的那样,学数学就是教给你们做懒,一句话,怎么着用最简单的方式得出答案。乡亲们却不叫它帕司,说面面。发展到后来,男女老少,一副牌竟围了十几个人去抓去面,德福就发现了小黑的诈术。每每开局,抓过几次牌后,小黑兜里就装上了三个五或七的豹子,别人有了点儿不跑,他就装模作样地捻牌,一只手去兜里掏烟,把烟盒放回兜里的时候,他手上的三张牌就换成了兜里的豹子。德福就不再玩面面了,但村里人已经把他看做了个人物,不是吗?去了城里一遭就带回了帕司,而且向来闷声闷气的德福已经开始玩麻将了,又隔三差五地往小黑的饭馆里喝得醉气熏天,屁也放得山响,可人家会放,小山的一千包药铁一样地摆着,用杂货店经理小山的话讲,这就叫本事,可德福心里明白,你画画得再好,反过来还是白纸一张,保不准啥时就穿了帮,所以德福竟渐渐心虚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走进了德福家的大门。
原来,男人是小山支派来的,小山对男人说,你去德福家看看吧,德福爹年青时做过生意,后来是干革命牺牲的。
德福一听就笑了,我家哪来的什么古董啊,青瓷碗倒有一堆。
男人吸了口冷气,跟德福进了里屋。
德福从碗柜里抱出两大摞印着青花粉花的瓷碗,指了说,你看吧,就这些。
男人掏出烟给德福敬了,大哥,咋拿兄弟开起心了。
德福见男人少说也四十出头了,却唤自己老哥,心下就欢喜了,遂领他去了娘的西屋。德福娘一听,就从木柜里翻出两个蓝花的小瓷碗,又把桌上两个推过来掀开盖,里面露出一堆小扣子。德福娘对男人说,这都是他爹年轻时买回来的,德福小时摔碎了好几个的。
男人把几个瓷碗掀开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就说,可以,不过是民国时候烧制的,每个最多十块。
德福就有些后悔,一只破碗都能卖十块,要知道,小时候就不玩它了,忽的灵机一动,从床底下把那台手摇留声机搬了出来。
你看看这个,还有好多唱片的,可惜小时候都当飞碟扔了。德福说。
男人试了试,就拍了拍手上的灰,可惜坏了,要不也能卖个二三百的。男人的目光就在屋里搜索起来,忽地眼睛一亮,走到盛粮食的洋灰柜旁,双手把一个德福娘用来装谷子的瓷瓶抱了起来。把粮食倒在炕上,男人眯一只眼往坛里望望,又把玩着将瓶外看了一遍,然后翻过底来。德福看见,那瓶子底上有一枚四四方方的印章。男人的目光就亮了,这个瓶子可以,我给四百。
德福一听,就和男人讨价还价起来,最后男人出到了五百,德福心念一动,突然间死活不卖了,说坛子是他爹留下来的东西,当个念想吧,生下来就没见过爹,还不留下个坛子。娘就笑了,傻小子,哪儿是你爹留下的,是娘过门时陪送的。这一说,德福更不干了,我娘陪送的,我更不能当败家子了。男人只好单买那几个小扣碗。德福也收了起来。男人悻悻地走后,德福就小心翼翼地把坛子和四个小碗抱回了自己屋里,往组合柜的上层一放就拉上了玻璃,并嘱咐女人灵灵说,谁来了也别让他们动。女人嗤一声笑了,几个破罐子有啥稀罕的。德福就把男人出的价说了,女人也很高兴。德福就抽了个空闲,一天把在村小当老师的大丘请了来。大丘虽不懂得坛子的价值,却告诉了德福坛子底下那枚红章的来历,这两个字是篆体的乾隆,是不是乾隆年间的东西,我就说不准了。德福却看了个似懂非懂,最后指着坛子上的画说,不过这两只鸭子倒挺好看的。闻言,大丘却噗地笑了,那不是鸭子,是两只鸳鸯。接着,大丘又指了鸳鸯对面山上的亭子说,你看这亭子,倒有些西藏风格,乾隆曾经娶了个西藏公主,封为香妃,因为她浑身散发着香味,深得乾隆喜爱,后来死了,听说乾隆请了画师专门画了一张香妃图,这么看,说不准真是乾隆年间的,你再去问问吧,要真是古董,这个价码可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