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她走到阳台上不禁吃了一惊,隔壁(但却并不是一个单元)阳台上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她赶紧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是谁?外面的阳光很好,非常灿烂。前天晚上她没有睡好,似乎做了不少梦,不过醒来后那些梦却纷纷地从她头脑里消失,就像黎明前在幕上的那些星星。那些梦同阳台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有关吗?她想,当然没有。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那样赤裸。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隔壁已经住人了。他住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很久吗?她手里还有一些刚洗净的内衣,现在却不能再走到阳台上去了。本来她是打算把它们晾到外面去的。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里喘了一口气,定了一回神,只好把她的那些宝贝(全是内衣)重新扔回洗衣机里。
他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他怎么能够那样做呢?光天化日下。一个人有没有赤裸的权利?回答当然是有,但它却必须是隐蔽的,无碍于他人的。现在他这样就是有碍于她,有碍于她的自由。有时候的雨夜,独自一人的她会感到非常的烦闷,会穿着内衣走到阳台上去。四周都是黑的。她熄掉屋里所有的灯,连电视也不开。电视真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东西。过去的一年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电视,除了吃饭和睡觉。除了看电视她无事可做。可看了电视之后她更无事可做。他过去对她说:你一个人要是烦了就看看电视吧。但电视让她感到非常的无聊和孤独。孤独地存在。夜晚的阳台是一个绝好的地方,她可以站在那里远眺这个城市的夜色。她处在这个城市的西南,而城市中心在北边,灯火通明,如果是阴天,那种灯火就会映照在上空低沉的云层上,红红的一片,就像半个城市在燃烧。黑黑的紫红色有时让她感到心惊,一种末世的景象。它像一个梦境。她做过这样的梦。夏天的夜晚她有时喜欢躺在阳台的躺椅上去,透过阳台的窗玻璃看满天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颗孤独的心灵。当黎明渐渐到来的时候,星星一颗颗地隐去,她感到自己体内也正有一种东西逐渐流逝。
男人生来就是自由的。他们可以做得很随便。在丈夫回来的那些日子,有时在家里他也会光着身子。她看不惯,但她绝不说。他的裸体很难看(结婚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臃肿了),让她想到一种低级动物,非常丑陋。他的身体对她已经没有了吸引力,性的吸引力。她自己绝不赤裸,即使是在做爱的晚上,赤裸之后她一定要重新穿回衣服,尽管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美丽于她是一件衣服。只是这件衣服她穿得太久了,穿得自己失去了兴趣,一点也不再为意。美丽让她害怕,因为美丽是种容易失去的东西。如果她天生没有那么美丽,她想她可能活得很容易一些。
那天下午她再也没有走到阳台上去,直到夜幕降临。想想中午看到的那个赤裸的男人,觉得他神经可能出了点问题。他的出现,对她是件污辱。他怎么能够忽视她的存在呢?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要注意公众的道德。他是一个缺乏公众道德的男人,她想,和他做邻居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她想她应该给自己的男人打电话,告诉他,她受到了一个男人侵犯,希望他有空回来看看她。她是他的女人,她需要受到保护。
有两天她在阳台上没有看到隔壁的赤裸男人,不仅没有赤裸男人,干脆连任何“人”也没有。那个阳台上空空的,像是根本没有人住一样。他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出来。她安全了,可是她却更加的空虚。
丈夫突然回来了,他的生意做得好像并不顺利,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她没有多问。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绝不过问丈夫的工作。她知道自己对生意一窍不通,所以就干脆不操那样的心,除非丈夫需要她分担。丈夫没有什么好消息须要告诉她,但她却有话要对他说。那天晚上,她在饭桌上就把她见到的那一幕说给他听(不管如何,这算得上一件趣事),他皱起了眉头。她说得淡淡的,事实上她也并没有见到什么——只是那么一晃。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有可能那个男人并不是有意的,他以为不会被人看到,突然到阳台上去取什么东西。一个男人,这样的事,不算错误。丈夫当过兵,水兵。他能回忆起自己在舰上的情形,——一群水兵,晚上睡觉都喜欢光着屁股睡觉,夜里就套上那种很宽大且很长的内衫出来,在甲板上小便。
那个男人显然把自己家的阳台当作了甲板,而那样白天,一般是不会有人在家的。
他想不到隔壁会有例外。
两天后丈夫又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看到类似的景象了,但一个中午,她到阳台上去收衣服,再次看到了那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阳台上的一张竹椅里面。那个人是背对着她这边的阳台,所以她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肩部和两条跷起来的腿。后脑勺看上去平平的,然而从后脑勺上看,她猜不出他的年龄。肩部的肌肉是鼓起来的,看得出来可能他很有力气,也应该是年轻的。两条跷起来的长腿不像城市人,极有可能是乡下出身,黑黑的,长满了浓密的细毛。
这样的人真是无耻,没有公共道德。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说明他这样并非是无意的。无意的反面是什么?——有意!他有意这样想达到什么目的?不,也许他仅仅是有病。比如说是暴露狂?她无从想象。
世界上什么样类型的人都有。他也算是一种吧,她想。这样的人是极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