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痴

　　一年前，也是一个大雪天，她走了。走的是那样急；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已是无影无踪。365个日夜，至今没收到她一封来信。

　　还是从朋友那儿得知，在她走之前，大约一月余，她父亲在一位梳着油头约30岁左右的男子陪同下，来给她办理了辞职手续。这次她走时，只是托朋友告知我：“让我好好生活……”

　　还“生活”个啥呢！七尺男儿，心上人走了，就像严霜打过的茄子——蔫下了。只是凭着理智、自控、煎熬，没让自己垮下来。细想来，我还能说什么呢！人走了，就像小鸟飞向了天空，飞向了远方。我只有体会人生中“好好生活”这句极为普通的话里的内在含意了。或许还有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默默地为她祝福，祈祷。

　　我与她，可算是天赐机缘。一次偶然的邂逅，我们相识了。

　　那是繁花似锦仲春的一天。她回老家在父母身边度过了星期天假日，返回工厂途中的公路上，她骑着一辆自行车，被后面开来的一辆大卡车，硬是挤倒在公路旁的排水沟里。坐在副驾使位置上的人，还探出半截身子边笑边做了个“拜拜”的手势，然后，汽车疾驶扬长而去，逃之夭夭。后面骑车跟来的我，目睹此情景义愤填膺，对着远去的汽车臭骂了几句，便赶快停下车子跑了过来，把她搀扶了起来，并看伤势如何。万幸，只是手心、膝盖，碰破了皮，脚腕略有扭伤，总算无甚大碍。经询问，我们竟在同一工厂工作。因她进厂晚，未曾接触，故而并不熟悉。我帮她整好歪了头的自行车，陪她慢慢步行了一段，她试着好些了，我们便骑上车同行。

　　相识了，常有来往。得知，她是高考落榜生。正赶上我们单位招工，便进了工厂。她，高挑、匀称、略带丰满的身材，并不算很白的皮肤，虽谈不上很漂亮，却很精神；特别是两只藏在长捷毛下的眼睛，给人以聪慧中带有善良、可信的感觉。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尽显出青春的活力。穿着仍很朴素、合体，给人以干练、利索的视觉，不失农村那种天然、质朴的农家妹子的气韵。

　　我们很谈得来。我性格外向，直言快语；而她则属内向，话语不多，却很在点子上，令我极其佩服。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我们有个共同爱好——文学。交谈时，总是以文学为契机，谈人生，谈工作，谈理想，谈生活……

　　时间一久，彼此加深了友谊。星期天、节假日，她常来到我的住处，帮我浆洗换下的衣服，甚至连奇臭难嗅的袜子也不在乎。她的勤快，使我产生了敬重之情。从此我也比先前勤快多了。总觉得和他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和温馨。

　　有一阶段，我忽然发觉，她话语不多，但时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听我演讲似地谈哲学，讲人生，论三国，说红楼，古今中外神侃一气。听到“精彩”处，她脸上便泛起一丝会心的微笑。再观察，她又像心不在焉，可从她滞留在我脸上的目光中，渗透出的信任中带有期盼，期盼中含有忧郁，或许还有一种令我惴惴不安、心慌意乱的爱慕，反正心里痒痒的、怪怪的。

　　转眼，夏季来临。到处繁花似锦，郁郁葱葱。我们的感情也像天气一样，逐渐升温。时而偶发奇想，如果她能……我这支“丘比特”的箭能射中她吗？想到这里，心里像揣了个小兔，怦怦乱跳。

　　心中有了“鬼”，我失眠了。总想把我的心思让她知晓。一天，她来找我，交谈中我观察她仍持那种目光。不知怎地，一向说话流利的我，今天却有些口吃了。

　　“我……写了……一首小诗，你帮我……看看……好吗？”一如既往，仍然以谈文学为序。她欣然答应了。可是，我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似地，却迟迟不敢拿出来；是怕她笑话？还是其他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给嘛！给嘛！”在她再三催促下，如同没出过门的农妇在商场掏钞票一样，慢慢从衣兜里，把写在稿纸上的诗句抽出来。其实，我不想让她自己看，而是要念给她听！于是，她坐在床边聆听我的诗文：

　　《小船》

　　我是一只孤独的小船，

　　在寂寞的礁石边靠岸；

　　爱的揽绳已随潮夕抛出，

　　你像陪航的海鸥飞抵船舷……

　　我带着一种凄凉、寂寞的情感读完了这首小诗，等候她的反应与评价。她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陷入了无端的沉思……再次抬头看我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哀愁、忧郁的表情。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空气静止了。诗与情，情与诗，她的情绪、泪花，在我脑海里紧紧交织着，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的为她倒了一杯水，顺即问她为何如此伤感，她一言不发，慢慢放下水杯，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我的住处。这时我思虑良久。这是怎么啦？是我的诗文伤害了她？还是话语不妥？我有些懊丧、愧疚。

　　这几天，我竟坐卧不宁，食不甘味，惴惴不安起来。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她的身影。唉！爱，怎么这样折磨人呢！我也有些自责了。为什么这样唐突呢？可能把她伤害了，她一定是生气了！在不能自拔的思维中，常常电影似地回味着我们相处的美好片段，检索着我的所作所为。

　　她终于回来了，来找我。原以为她能高兴地对我叙述几天的情况，但是，一见面却仍旧愁上眉稍

　　“几周没见，怎么，没上班？是生我的气了吗？”我怯生生地带有关切的口吻问道。

　　“回家了。”她淡淡地回答。

　　“回家了？你老家离咱们厂有多远？”我又问她。

　　“有20多里吧！”回答很简单。

　　“家里都好吗？”表示了我的关心！

　　“好！”只说了一个字，便低下了头。

　　话语简单，显然，情绪不好。心中似有难言之隐。沉默片刻，我又问道：“那首小诗写得不好，惹你生气了？”我仍想用谈文学开始，引她转变情绪。

　　“小诗写得还不错！可是……我……”话没等说完，她情绪急转直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惊愕万状。是不让我过于窘迫、尴尬，还是此刻不应让我过分难堪，她止住了哭泣。顺即，我递过毛巾，让她擦了把脸，转瞬她却破啼为笑。我明白，这笑是在掩饰了她内心苦楚后强行发出的。

　　“你真坏！你真坏！”笑比哭好，沉闷的气氛霎时轻松了许多。

　　“我哪儿坏？怎么坏啦？”我顺水推舟，半真半假的故意追问她。

　　“你的小诗呀！你的诗！”她的脸红了，娇嗔地小声说。

　　“刚才还夸我的小诗不错，现在却又说坏！”我进一步探问。

　　“你诗的前四句竖念第一字，连起来念是什么？是:我——在——爱——你——”她拉着长腔说完，随之两只小拳头轻轻地却像雨点般的打在我的肩上。

　　呵，我佩服极了。想不到她有如此敏感的悟性。凭心而论，我并非有意要写成如此句式的，纯属无端的巧合。何况那几句小诗也算胡诌出来的，其目的也是向她表明我的心思而已。她那软绵绵的拳头，打在我的肩上、身上，我并未躲闪，只觉得有一种幸福感。任她打吧，打个够。少时，拳头停住了。她两手扶住我的双肩，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全乱套了。我的整个思维神经就像电子计算机在高速运转，心跳也加快了，全身血液在涌动，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两颗异性的心，在真挚感情中交融的滋味。从此，我们情感里注入了爱的成分。

　　一个清爽的星期天，微风习习，万里无云。我俩约好要去郊游。我准备了足够享用一天的食品、饮料等一大包东西。骑上我那辆崭新的摩托车，带着她飞快的驰骋在宽敞的公路上。不知是坐车人比骑车人多些紧张、恐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一路上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两臂紧紧地抱住我的腰部，头紧贴在我的背上，任凭公路两旁的田野、树木，转圈似的抛向身后。

　　目的地到了。这里是一处有着诸多古老传说的风景区。青山迭翠，碧水荡漾，树木参天，绿竹成荫，令人心旷神怡。没待车停稳，她便跳了下来，致使车头一摆，把我连人带车翻跟头似的歪倒在草地上。她非但不扶我起来，却站在一旁“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是那么自然，那么天真，那么开心……我把车刚放好，她拉起我的手就向前跑，来到一块较大的林荫处，找了一块稠密的草坪，放下带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营地了。

　　不知何时，她掐了一红一黄两朵小花，放在鼻子上嗅着，且仰起头，自树干间隙中望着远处的山峦，放声的唱起了歌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悠扬的歌声回荡在树林、山谷之中。

　　“你今天为什么这样开心？真是一反常态啊！”我看她情绪变化如此之大，惊奇的问道。

　　“怎么，你不开心？你不高兴？”她故意似地追问。

　　“高兴！高兴！特别高兴！和你在一起我更加高兴！”我一连串说了几个高兴。

　　“可今天你就像变了个人，像个孩子。平时你可是活泼不足，沉闷有余啊。”

　　“今天是来到了自由自在的大自然中之中嘛！何况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到这山青水秀，鸟语花香的自然界，我的心胸敞亮了，这里可以让我忘掉一切，无忧无虑，你不喜欢？”她进一步作了说明，并故意问我。

　　“我喜欢！我更是喜欢大自然的美，美得无拘无束，毫无做作，美得实在，美得神秘，美得让人留连忘返！”我又说了一串串。

　　“嗬！真不愧是大诗人，说出话来那么富有诗意。”她边说边跑。我听懂她是在“取笑”我，我趁势紧追。在一棵粗壮的大杨树下，我抓住了她，她顺势倒在了我的怀中。

　　“你不后悔吗？”她翻转过身来，双手搂住我的脖子，面对着我轻声的问，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我理解，她是等待我对相互钟爱的真正评价。

　　“我不后悔。爱就意味着两颗心相互信赖的高度升华，它包含着忠诚，信任，任何欺骗和虚伪，都是对爱的亵渎，爱的本身又同时存在着获得与付出。”我不假思索地作了回答，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微笑。可她收起了笑容，展现给我的却是满面的哀愁。

　　“我长得不漂亮，又没多少现代女性的魅力，你爱我什么呢？”她又一次地追问。

　　“我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人漂亮，颜值高，只是外在表像，我觉得真情比什么都重要。你朴实，大方，真诚，有内在的美，我喜欢你这种气质！”我向她作了表白。

　　别看我性格外向，适才的表白，我掩饰了一点，我并不排除漂亮，人漂亮看起来舒服，让人羡慕，再加上内在的美，那不更好吗？可人无完人，哪有那么好的十全十美！检索起来，颜值高并非是主要的，其实这是一种虚荣心在作怪。

　　“假如某种原因，父母不同意怎么办？”她提出了个新的问题。

　　“只要爱是真诚的，父母会同意的。”我不加思考的作了简单回答。

　　“要是父母坚决反对，并硬是为你作主定下了婚姻呢？”她进一步提出了父母的问题。

　　“那就看为了啥！为了金钱、地位，要大款、要大腕，我就没戏了！因我只是工厂的一名普通员工，没钱没权没地位。如果不是为这些，那就要据理力争，排除干扰！再说，那就看你自己了！如果真是包办、代替，我可帮你冲破束缚你的牢笼，摒弃老祖宗留下的封建残余思想，追求我们自己的幸福！另外，如今的企业和过去不一样了，何况我们还年轻，我们决不做平庸之辈，只要我们有真正的爱情，会幸福的！有人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等于自杀！”一口气我讲了许多。

　　听了我表白似的陈述，她的神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眼睛里放射出了强烈的爱的光芒，生怕有人把我抢去似的。她猛地抱住我，头伏在我的胸口，女性秀发的气息，不时地传到我的鼻孔，传到全身……我有些颤抖了，青春的血液就要涨破血管！顿时产生了一种无比自得的自豪感、兴奋感。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已无法抑制冲动的感情，我抽出了双手，托起她的面颊，忘情似地把我的吻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静极了！整个树林、山谷静极了！连树梢上的小鸟也停止了鸣啼。

　　我们玩的很开心。一会儿追逐打闹，一会儿小溪旁双照倒影，一会儿谈天说地展望未来，一会儿面对青山来个男女二重唱……这一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时已午后，日渐偏西，我们才想起午餐。撑开带来的蓝色带花的塑料布，把食品一一摆上。我们相对而坐，以饮料代酒，高举起杯子，互相作了最美好的祝福，当然，也包含了山盟海誓。

　　“酒”足饭饱，便收拾好行囊，深情地离开了赐给我幸福的地方。一路上，山、水、歌、吻、打闹、幸福感……在我脑海里连成了一条传动链。

　　时光流逝，在美好的憧憬中，不觉又渡过了一个缠绵的秋天。

　　刮了几天的北风，宣布了冬天的到来。接着便是一场大雪。连绵起伏的山峦、树木，已是白雪皑皑。天仍阴着，风卷着浮雪满地飞扬，整个空间灰濛濛的。

　　蓦地想到，她已是许久没到我的住处了。是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冷落了她？还是她有事情顾不上来？几经寻问，原来是早已请假回家了。唉，回家也不打个招呼。不过，对她少言寡语，不辞而别，我已习以为常了。

　　又过了许久，一个大冷天的早上，天下着“米粒”似的小雪，她回来了。一见到她，令我惊呆了！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大红西服套装，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红色高跟皮鞋，双眼有些红肿，脸色也有些苍白且显得憔悴，像是大病初愈！

　　见此情景，我急忙招呼她坐下，为她倒了杯开水，拿出早就买好的糖果，让她吃。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也不想喝。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随即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