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未眠

　　1

　　肖枫年轻时家境殷实，所以他才能得以从农村到城市里读书，才能认识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才能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

　　肖枫在给肖楠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虽然总是轻描淡写的，可神情却流露着一抹深情的向往，一丝甜蜜的笑意。从父亲地描述中，肖楠能想象出那位让父亲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穿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学生服，剪着齐耳短发，胸前抱着一摞书，能写诗文的名叫皇甫玲珑的女子，是多么的美丽温婉！

　　当年，肖枫和皇甫玲珑的爱情进行的如火如荼时，史无前例的文革风暴席卷了全国。热血澎湃的青年忙着闹革命，批资修，哪还有心思去上课。再说了，学校里的秩序也是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学校接到了肖枫所在地的村革命委员会的信函，说是肖枫家是地主成分，肖枫作为地主崽，必须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无奈之中，肖枫恋恋不舍的含泪告别了爱恋的女朋友皇甫玲珑，回到家里接受再教育改造。后来，又因肖枫在学校里和几名同学有结盟，被视为有反革命意图；被革委会审来查去；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和心仪的女友失去了联系。

　　文革结束之后，肖枫的家里已经是一贫如洗。年近三十的他在媒人的说合下，才娶了目不识丁且相貌丑陋的妻子刘大翠。每当肖枫给儿子肖楠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刘大翠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比如：既然你们俩那么相爱，你怎么不把她娶到手呢？如今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可她现在也像你想她一样这么想你么？于是，肖枫便会在刘大翠地讥讽中沉默，开始吧嗒吧嗒地抽闷烟，然后悄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轻轻的抚摸，久久的无语。

　　肖楠知道，那个红木匣子里藏着当年皇甫玲珑写给父亲的情书，父亲告诉过他。但是，父亲却从未让他看过那些信。他不知道，经过文革的浩劫，父亲是怎样把这些情书给保存下来的？

　　2

　　皇甫玲珑在得知自己已经是肺癌晚期时，心开始沉沉下坠。她慢慢梳理自己这一生，心里酸酸的，凉凉的。

　　文革之前，皇甫玲珑过着富足而开心的生活。她的父亲，是某大学里的中文教授，母亲是中学教员。从小她受父母的熏陶，热爱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上中学后，她遇到了一个叫肖枫的男孩，也特别喜爱古诗文。于是，二人开始在一起谈诗论文，读李清照，论辛弃疾。一来二去，她们恋爱了。当她们爱得如醉如痴时，文革开始了。她的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成了反动学术顽固分子，母亲也未能幸免于难。她幸福温馨的家庭一下子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灾难之中。而她热恋的男友肖枫也因成分问题被诏回农村接受再改造。无奈之下，她加入了上山下乡的大军之中，去了遥远而贫穷的陇东，在那儿熬过了七年的青春时光。七年之中，她对肖枫是生死难相忘，音讯两茫茫。

　　当她再次回到久别的城市时，家中已经没有了旧时的模样。她的父亲，因无法忍受无尽的折磨与欺辱，饮恨自杀。母亲也因悲伤过度而精神恍惚。等待她的还是无尽的悲哀和苦难。当她把一切都安顿好之后，曾悄悄地去找过肖枫。当她在得知肖枫已经结婚时，心彻底的绝望了，就像坚固的城池在瞬息间坍塌，独留一地碎瓦残砖，没了修复的可能，留下她徒剩无语的落寞和心伤。

　　后来，经人介绍，她与丈夫结了婚，有了儿女，平平淡淡过了几十年。几年前，她的丈夫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她又回到了孤独的世界里。虽然有儿女相伴，但儿女怎能消除她内心的孤寂。

　　3

　　皇甫玲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知道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突然十分想见见肖枫，想知道他的一切。这个念头在她心中越来越强烈，简直让她有点寝食难安。终于，她下定决心，决定再次去找肖枫，哪怕只是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她便会死而无憾。

　　当皇甫玲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儿女时，却遭到了儿女们的强烈反对。她开始沉默，郁郁寡欢，病情也日益加重。

　　见母亲为此事如此伤心难过，刘娜和哥哥跟刘楠商量，决定满足母亲这最后的心愿。由刘娜替母亲去找肖枫，让他来和母亲见最后一面。

　　4

　　经过千里辗转，刘娜终于来到了肖枫家里，并向肖枫说明了来意。

　　肖楠满脸狐疑的看着刘娜。你说的事，谁知真假？这年头，玩啥把戏的都有。

　　刘娜看着满脸不信的肖楠，说出了母亲的电话号码，让肖楠打过去自己问。

　　肖楠按照刘娜说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却递给了父亲。

　　肖枫在电话里确定了是皇甫玲珑之后，激动得老泪纵横，半晌无语。

　　刘娜被肖家父子盛情款待，并让其在家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肖家父子收拾停当，便和刘娜一起上了路。

　　5

　　肖枫站在皇甫玲珑的病床前，泪流满面的乱方寸。他握着她干枯的手说：“你不要走……我们分别四十余年了，才刚刚相见，你就要走，也忒狠心了！”

　　皇甫玲珑看着肖枫，艰难地笑了笑。“老啦，我们都老了。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真快！”她有气无力的说着，看着他，眼里含着泪，脸上挂着笑。

　　肖枫从怀里掏出那个红木匣子，捧在胸前。“这是我们在一起时你写给我的情书，还有我们分别后，我写给你的却无法寄出的情书，我一直藏着。”他喃喃的说着，捧匣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皇甫玲珑示意肖枫打开床头柜。

　　肖枫轻轻打开床头柜后，发现里面躺着一只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红木匣子。他知道，这是他们恋爱是买的，一人一个，说是用来装对方的心的。没想到，今天她依然把它珍藏的如此完整无缺，崭亮如新。他缓缓的从柜子里拿出了木匣子，递给皇甫玲珑。

　　“这里面是你写给我的情书，还有我写给你的，而未能寄出的情书。”皇甫玲珑说着把木匣子递给了肖枫，让他打开。

　　肖枫接过皇甫玲珑递来的木匣子，轻轻打开将里面的情书一封一封的取出来，慢慢的读。

　　别后不知君远近

　　触目凄凉多苦闷

　　寒来暑往却无书

　　花开叶落何处问

　　夜深听雁吟秋韵

　　千啼万鸣皆为恨

　　故倚寒窗向梦寻

　　梦未成真烛已尽

　　读着读着，肖枫的声音哽咽了，泪一滴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一朵一朵的墨花。

　　昔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

　　不见昔年人

　　泪湿蓝衫袖

　　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每一句都是用我的心再对你说。在这样来往如水的车马中；在这样来往如织的人潮中；在这样来往伤痛的岁月中；在这样只有一来无往的一生中；我在寻你，以一颗泪的单纯，想对你说：“我爱你，永远爱着你——”

　　皇甫玲珑用颤抖的手捏着信纸，仰起泪痕满面的脸，注视着肖枫问：“你曾经找过我！？”

　　“是的。在文革结束之后，我去你居住的城市找你，结果却是人是物非，没了你半点消息。”

　　两个人终于看完了对方所有的信，然后将它们小心翼翼的装好，叠放在了一起。

　　“烧了吧！”皇甫玲珑说。

　　“烧了吧！”肖枫说。

　　二人表情郑重而虔诚的将它们放进了火盆里。

　　它们打着卷，旋转着，飞舞着，就像繁华尘世间飞舞的黑色蝴蝶，争先恐后的飘向空中。

　　除了他们二人，没有人看过这些情书。绝对没有。

　　这些情书，只属于肖枫和皇甫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