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

　　海军拎着东西前面走，健步如飞，明秀踩着高跟鞋后面跟，紧赶慢赶，两口子这是回来看常老太太了。

　　半小时前，海军下了火车，放下行李就拉老婆一起来看他妈。寿昌里，常太太只身住在老宅，嘴上说习惯了这里的居住环境，事实上是跟媳妇貌合神离，又不想让儿子在中间为难，只好如此策划。老太太今年七十九，前几年得过中风，腿脚不灵便，行动迟缓，眼有点儿花耳有些背。最近，明秀老在电话中说她糊涂了，丢三落四，拿东忘西，出门在附近悠悠转转都能忘了回家的路。他是将信将疑，认为老年人对新事物不理解不接受很正常，早在几年前就好奇女人穿的靴子，“既没下雨又没下雪，满大街的闺女媳妇都穿着长筒胶鞋〔雨鞋〕，这人都是怎么了？”媳妇为了增加说服力就现状又进行了举例说明，咱妈穿着一只红鞋一只蓝鞋就出门了，有人提醒她穿错了，怎么说老太太就是听不明白“啥错了？这是俺媳妇给买的老北京布鞋，穿着舒服，一次就买了两双，家里还有一双。”到底是她听不清楚，还是看不清颜色，还是真糊涂了，真是让人挂心呢，以后再也不去远地方打工了。

　　明秀跟在后面惴惴不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老公提前两周突然回来了，这下可乱了套了。在电话里跟他说咱妈糊涂了，自己生怕老太太丢了，天天两头跑，为之夜不成寐心力憔悴，事实上，她也就十天半月回去看一次，而这回足有三四十天没去过，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啥情况，有时间都耗在牌桌上了，趁男人不在家过足了牌瘾，问题是露馅了咋办？好在老太太已经糊涂了，只要邻居们不多嘴，敷衍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谁从中说道就跟他翻脸，老太太独门独户，你咋知道我不常来？现在男人外出孩子住校家里不常做饭而已，先前三天两头来拿婆母蒸的花卷、馒头，烙的葱花油饼、玉米饼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现在毕竟不知情，心里没个底儿，海军发起火来挺吓人的，若是被他识破真相，后果真不堪设想，唉，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吧。

　　拐过一个路口，大老远就看见几个老邻居正在唠嗑，养花喂鸟的赵伯，高声大气的罗叔，满头卷发洋里洋气的刘姨，爱讲故事的退休教师老王……有人喊话，“常婆，你儿子回来了。”

　　海军掏出烟给在场的先生们上了一圈烟，喊着“妈”来到他妈身边儿。

　　老太太无动于衷，见大家都看她，疑惑地看看旁边儿的刘姨。刘姨大声说，“叫你呐，你儿子，海军，是海军两口子回来了。”

　　老太太满脸茫然，喃喃自语，“像，长得像。”

　　“不是像，就是，是你儿子海军。”

　　老太太这回确实听明白了，猛得回过神儿来拉住海军的胳膊就向上撸袖子，一道暗红的疤痕露出来，“是，就是。”老太太欣喜若狂，“儿啊，你回来了。俺海军八岁那年上树刮了一道口子，缝了七针。”

　　“妈，你记性真好。”海军的眼圈红了，母亲明显老了许多，这些陈年旧事还记得如此清楚。

　　“那是。喏，都怕我走丢了，你罗叔给我写的，这上面俺媳妇的电话愣是一次没用过。”老太太指着胸前一个写着电话和住址的小牌牌，满脸的得意和炫耀。“我啊，只是忘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一些不常见的人。你刘姨在医院住了两周出来，我都没忘记她是谁。”

　　有人故意问，“老常啊，孙子上几年级了？”

　　“是孙女。我家常乐是让老师和家长都省心的好闺女，今年就要考大学了。九九年生人，属兔，

　　农历七月十九，过了六岁生儿开始上学，一天都没耽误。”

　　“她家筐里就没烂杏，啥都是好的。这老婆，看得开想得开。”

　　“不服老不中啊，她心里明白，怕给别人添乱，不乱跑，有时候迷得就像傻了一样。”

　　常老太才不去管他们怎么议论，只顾拉着儿子的手上上下下看个够，就不舍得向别处瞟一眼，仿佛一不留神儿子就会溜掉一样。“儿啊，在工地上很辛苦吧，看风吹日晒的，又黑又瘦，妈都快认不出来了。”说着，声音就拖上哭腔了。

　　明秀走过来挽住婆婆，“妈，以后就不让海军去远地方干活了，省得你牵挂。”

　　“她是谁？”常老太看了又看，不解，转问儿子。

　　“你媳妇啊。”就你媳妇这模样谁还能找着第二个？小眼睛大嘴巴黑不溜秋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若不是爹死的早咱家穷我能看上她？

　　老太太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低呵“回去”。

　　“好，妈，听你的咱回去。回去我给你做点好吃的。”明秀喜在眉梢笑逐颜开，人多嘴杂，省得海军听出什么端倪。

　　三人回到家，媳妇立马钻进厨房忙活去了，这回说到做到，做好饭，做婆婆爱吃的。

　　母子两刚回到里屋坐定，老太太的眼泪扑娑娑向下掉，“儿啊，你糊涂啊，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下岗这些年，摸摸这儿挠挠那儿并没有挣到什么钱，秀儿对你不离不弃，也不曾犯下什么错，你怎麽能这样对待她？她给你照顾老小，你出去花花肠子，就不怕坏了良心？！”

　　海军听得一头雾水，“我没有对不起她啊。”

　　“还说没有，刚才都叫我妈了，我没理她。你当我糊涂了不是，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糊涂，只是记性没有忘性大，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秀儿是我常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岂能是你想换就换？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不死你就别想做这梦。”

　　“今天你不给老娘说清楚就甭想出这个门儿，”老太太越说越激动，顺手操起儿子给她备下的拐杖抡起来，指一下厨房，“说，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