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的是北京市丰盛学校第三部,省称丰盛三部。它是一所实验小学。在这里读满五年,升入丰盛一部,即中学部(我母亲在这里教数学),四年后毕业,成绩好的,保送上大学。在我小的时候,这种进入“九年一贯制”体系的小学,全北京才有五个。比起一般的学校,学期少一年而教学质量要强不少。
我念到五年级,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造反的风把好梦吹远。
学校在府右街,对面就是中南海。校园的南边开了一个小门,斜朝着中南海的西门。我平日从学校的北门进出。我的家在北边,路近。
北门开在椅子胡同东犄角,左面冲着一个大杂院。大杂院颇深,曲里拐弯。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住在里头。我到他们家里做过作业吗?全不记得。右拐,就上了府右街。街上有一片杨树林,一棵一棵,长得非常壮旺。林下有几户人家,院门常常是关着的。上体育课了,老师常领着我们绕着杨树林跑几圈儿。我们爱管这个地方叫“小岛”。它形状椭圆,还真有点像一个岛。后来扩建街面,“小岛”没有了,杨树的绿影也看不见了。
有好几年,我的同桌都是陈思豪。我俩坐在第一排。思豪又瘦又小,爱穿夹克。人极聪明,成绩以算术最优。他爱画画,能用几个汉字(好像就是组成他姓名的那仨字)拼绘出军舰图形。放学了,思豪从南门回家,过马路,贴着红墙往南走几步,进了中南海。在班里,像他这样家住中南海的同学,有好几个。
我们那时放学,没有家长堵在校门口接的。家离得近的同学,凑齐,排好路队往回走。常常跟我同路的,是王二宁。他的脸,我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是个大个儿,上课坐后排。我常到他家做作业。他家在内务部的院子里,是个院中院:一溜儿出廊的大北房,门窗高敞,歇山屋顶铺着绿色琉璃瓦,有树有草,像座好看的花园。他家那会儿就趁电视了,黑白的。我们都知道,他父亲是内务部的副部长,叫王一夫。有时候,这位老革命会来到桌前转转,我们瞅他一眼,接着做功课。他戴着一副眼镜,神情很稳,一看就是个大干部。
我家住羊皮市胡同,挨着内务部的西墙,我每天上学,从家里起身,走出大酱坊胡同,左拐,就该从内务部的前面路过了。无论冬夏,门口总有站岗的。内务部办公的这个大院子,早先是礼王府,后来成了华北大学的校址。老话讲:“礼王府的房,豫王府的墙。”足见这片房子的好。豫王府在帅府园东口,府墙高砌,气派大了。清王朝垮台,三百年王府卖给了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美国人拆了它,就地建起协和医院。
我父亲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翻过他留下的一本毕业册,前面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印着李宗仁。李宗仁当北平行辕主任的时候,把陕西韩城人王捷三请来,接任华北文法学院院长。黎锦熙做过这里的校董,不知道他是哪一年离开的。父亲听过这位语言文字学家的课吗?这个学院若是新胎,它的母体便是蔡元培倡办的华北大学。
小学毕业后,我们这拨儿同学,不怎么见面了。升入中学,更是天地各异。不很久,差不多都去了黑龙江或内蒙古,再远的,奔了云南。广阔天地,成了我们这代人的课堂。
经了十年兴凯湖的风浪后,我回到北京。有一天,陈思豪到家里来找我。他的模样没怎么变,从小就瘦,过了多年也没胖,倒显得清秀。一聊,才知他也去了北大荒。“少小离家老大回”,相见依然能相识,小学同学,挺亲的。思豪说他考上了人民大学,读的是哲学系。
前些年的一个礼拜日,我到府右街那边办事,路过母校,我的步子慢下来。校门朝东,“北京市自忠小学”七字写在牌子上。校名是什么时候改的呢?那天不上课,校园里很安静。我跟传达室的值班老师说,想进去看看。一个几十年前的学生回来了,可以!她瞧瞧我脸上的皱纹,点了头。
盖了新楼,塑胶跑道也在我们做过操的场地铺起了。我入学那天,开学典礼就是在这个地方搞的。北面一个院子,垂花门、连廊、藤架,比我上学时精整得多。我们五年级的几间教室,把这个四合院围起来了。院中立着一尊攒尖石碑,刻着周恩来题撰的悼词:“其忠义之志,壮烈之气,直可以为我国抗战军人之魂。”我的母校,原来是张自忠将军的旧居!借它来做学校的名字,多了纪念意味。张家搬进来,刚住了两年,卢沟桥就响了炮声,一院清景,无心晨夕晤对。枣宜会战,张自忠拼力苦战,勇为沙场之雄。
在故居创办一所小学,是张自忠留下的嘱托。张将军殉国七年后,他的侄女把学校办起来了。北京解放,这里的校长是张自忠的女儿,我见过她吗?
我上过课的那间教室,青瓦、灰墙、红窗棂,还似当年。隔着窗子往里瞅,我用过的桌椅早该没了。其实,这排北屋,曾是张将军的卧室。古槐的树荫把院子遮得一片清凉。课间的笑闹、天真的面影,那样远,又这样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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