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鴜鹭湖的忧郁

2020-11-30 11:00阅读数() 加入收藏

  一轮红橙橙的月亮,像哭肿了的眼睛似的,升到光辉的铜色的雾里。这雾便热郁地闪着赤光,仿佛是透明的尘土,昏眩的笼在湖面。

  一群鴜鹭伸长了脖颈,刷刷地打着翅膀,绕着田塍边的灌木飞过,大气里又转为沉寂,便是闪着翠蓝色绿玉样小脑袋的“过天青”,白天不住地摊开不倦的翅,在水面上来来去去的打胡旋,现在也不见了。只有红色的水蝇,还贴在湿霉腐乱的土皮上,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有两个人在湖边上。

  一个个儿高高的,露着一副阔肩膀,跪下来在湖边上开始铺席子。那一个小一点儿的瘦瘦的,抱着一棵红缨扎枪,在旁立定了向远看,好像要在远远的混浊里,发现出边界来。

  “这天气怎么这样的霉……。”他微微地附加着一口叹息。

  那一个并没打理,铺好席子,把两手抱住膝头,身子微撼了一下,抬着脖颈来望月亮。

  “快十五了,咱们今天不在窝棚睡了,咱们在这里打地铺,也好看看月亮。”“这月亮狠忒忒的红!”“主灾呣!”“人家说也主兵呢。”“唔。”两个人都暂时静默,湖对边弥漫过一阵白森森的浮气来。

  在深谷里,被稀疏疏的小紫杨围着的小土丘上,闪动着一道游荡的灯光,鬼火似的一刻儿又不见了。

  “小心罢,说不定今天晚上有‘偷青’的呢,警空点,我的鼻子闻得出来。”大个儿一点的说。

  “那有什么,吓跑了就完了罢,那天没有。”“不成,今天得给他一顿好揍,快八月十五了呢。”那一个诮讽的:“‘烧饼’也当不得月饼呵。”“谁说的,至少也痛快痛快手。”“……”小一点的那瘦瘦的,放倒了红缨扎枪,脱下了脚下的湿鞋,凑到席面上来。“雾更大了。”口中喃喃地说,心里像蕴着一种无名的恐怖,在暗中没有排解地霎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切的物象都清晰的渐渐的化作灰尘和把握不迭的虚无。暗影在每个物什的空隙偷藏着,凝视着人。那棵夜神样的大紫杨,披下来的黑影,比树身的体积似乎大了一倍,窒息的铺在水面上。一块出水尖石,在巨荫里苍霉的发白。全湖面浸淫着一道无端的绝望的悲感。

  “来宝哥,你今年多大了?”小的问着。

  “二十三了,不少喽。”那一个一团稚气的答。

  “我今年十六,妈说我明年就不拿‘半拉子’钱了……。”“你呀,你还是少作一点儿罢,别心贪,这年头儿啥年头,你身子股儿软,累出痨病腔子一辈的事。”“可是怎办呢,爹老了,去年讨了三副力母丸也不见好……我要讲年造一年赚一百呢就活变开了。”“你得讲得出去呢,不用说你,就我咱,这年头儿没有人要,谁家敢说出一百块钱要人,到上秋粮食打出一百块钱了吗?……何况你又瘦瘦的……。”“我勤俭点呵,多出点活呵。”“哎,就别管明儿个,‘到那河,脱那儿鞋!’……呃,可是偷了来酒来了,你喝吗?好酒呢!”他从裤腰底下掏摩了半天,掏出一只“酒闭”来,又是一卷儿干豆腐。

  小的寂寞的摇了摇头,看着他吃着。

  “可是,玛瑙,我忘记告诉了你,就要好了呢,听说小×到×京合作去了,就要出兵了,这回是真的,不是骗傻子了,说是给义勇军下了密令,从鞋底带来的,所以一过关,现在身上都不检察了,就检察鞋底,说是让义勇军们先干……”“来宝哥,咱们也当义勇军去好不好?”“那还用说,到那时谁都得去,不是中国人吗?”瘦一点儿的玛瑙沉在沉思里。

  “那时我们就有地了吗?”“地还是归地主的,可是粮食值钱了,人有人要了呵!”“我都知道——”玛瑙又叹息,“咱们没好,咱们不会好的!”“你妈要给你娶媳妇了吗?”来宝没头没脑的插进来。

  玛瑙红了红脸没作声。

  “你吃干豆腐吧,我吃不了……娶个媳妇,好象买一条牲口,你爹也好‘交边’了,享享福,刚才我在湖边儿看见了他,哎,驼的两头都扣一头了。”“可是娶媳妇也得钱哪,我妈给两块布,那边不答应,说这年头女的值钱,要不是从小订的,现在都想不给了。”“啛,这年头,他妈糊涂,兵荒马乱,大姑娘放在家……哼,你吃干豆腐呵,我吃不了。”“哎……咱们睡吧,半夜还得起来打偷青的呢。”来宝把两只扎枪放在两人中间,便掀开一床破棉絮来盖了。“你不睡吗?”来宝伸出脑袋来问。

  瘦瘦的默默的不作声,扯开来棉絮的一角也睡了。

  远远的村庄里,有一下狗叫声,旋即静灭。

  雾现在已经封合了,另有一道白色的扰混的奶气似的雾露还一卷一卷的卷起来,绕着前边的芦苇,湿冷腻滞的水面团成了几乎看不见的水玻璃球。然后又兀自摊成一层粘雾,泛着白气,渐渐的,又与上层的黄雾同化在一起。透着月光,闪着一廓茫无涯际的空洞洞的光。

  “来宝哥,你说出兵,是在八月十五吗?像杀鞑子似的?”“……”“来宝哥,你方才看见我爹了吗?”“……”“你睡着了吗?……好大觉……”“……那边骨啾啾的翻了个身。”“来宝哥……”“……”黑暗里一双绝望的眼睛向空无里张着。

  雾更浓了,对面已经看不清人了。

  湖边上的两个睡得很熟。沿着他们身后是一垅一垅的豆秸,豆叶儿早已生机殆尽,包在豆荚里边的豆粒儿也都成熟了,只静静立在那儿,等着人去打割。“豆哥哥”碰着这样的月夜,也想不起来叫,因为湿气太重,薄纱样的“镜鞍”都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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