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大家快跑吧!日本鬼子进村了……!”“小喇叭”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吆喝。正在村里十字路口槐树下闲聊的女人们一听,有几个赶快跑回家叫自己的男人:“快快,快跑,工作组的人又来了,快进玉米地里躲着去,不叫你们,你们千万别出来。”几个男人匆匆躲进了玉米地。
这事儿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七月份的玉米,顶上已经长出了穗子,腰里也刚刚长出来一撮漂亮的红缨子。前两天才下过雨,地上还湿湿的,粘糊糊的。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地里热得都让人透不过气来。地上各种各样的虫子来来往往地爬着,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有腿的,没腿的,让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的人不愿藏在玉米地里,就藏在自家的平房顶上或者楼房顶上。
女人们又回到十字路口的槐树下坐着,手里拿个芭蕉扇,不停地扇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悄悄议论着什么。一群三五岁的孩子,在一边追逐玩耍,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
小喇叭光着背,穿个大花裤衩,“吧嗒吧嗒”地走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烙馍,一边走一边吃还一边说:“又有热闹看了,今天又不知道小玲又招出谁呢!”走到槐树下,把脚上的拖鞋脱下一只,往屁股底下一坐,有人就围了过来。
“哎!你个小兔崽子又探听到什么好消息了?说说?”老东婶子笑眯眯地伸着脖子弯着腰,凑到他跟前。
小喇叭伸出一只手,勾勾手指头,示意她凑得近点。她又靠近了他,几乎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嘴巴上,肥大的汗衫垂了下去,他的眼睛直往她的衣领里钻,两个大奶子让他一览无余,他“咕咚”一下把嘴里的最后一口馍馍咽了下去,噎得伸着脖子直翻白眼。
她看他一眼,抬起手“啪”地一声,打在他的头上。
旁边有人起哄:“小喇叭你个兔崽子,眼馋了?他婶子,你让他吃一口吧!这孩子三四十年没见过了。”“哈哈哈!”大家哄笑起来!
老东婶子又在他头上打一下:“你娘那个脚,活该娶不上媳妇,看看你那个熊样,四尺半高,整天游手好闲,邋邋遢遢的,没个正型,哪个女人能看上你?整天就爱钻到女人堆儿里,瞄这个一眼,瞄那个一眼,说句骚情话过过干瘾,还能干啥?”他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做出要抱她的样子,她吓得跑开了。
他嘴里嘟囔着:“你个老娘儿们,也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又坐在了他的拖鞋上。
村支书从家里出来了,走到路口跟大家打招呼。
小喇叭赶紧站起来迎过去,叫一声:“叔呀!咱村里出了这种事,你们要好好调查调查,别冤枉一个好人,也别放过一个坏人。有些人太可恨了,竟然欺负那么一个傻女人!”
村支书说:“切,你就别添乱了,我现在也管不了,都是工作组在管,说是让我们协助,这两天就不让我们本村的干部插手,我连跟小玲单独见个面,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个傻女人也不知道她的话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完全被那些人引导着胡说八道。就她那个样子,谁会找她事儿?她说的那些跟她有染的男人,人家谁的媳妇不比她好?”
“切!俗话说,家花没有野花香,现在好多人山珍海味吃多了,还想吃野菜呢!”小喇叭撇着嘴说。
“我看,王玲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定是你小喇叭的,你的嫌疑是最大的,没老婆,整天不知道急成啥!我都奇怪,小玲说了那么多人,怎么没说你?”老东婶子把话接过去了。
“就是,就是,小喇叭嫌疑最大!”大家都跟着起哄。还有人说:“小喇叭,你也跑玉米地里躲起来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来抓你。听说抓去不承认要挨打的,承认也是要罚款的。”
有人在旁边说:“对,前阵子离我们这里不远的展庄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女人被老公逮住跟男人睡觉,她老公报了案。本来是要收拾一下那个男的,结果一审,一调查,那女人跟他们村很多人有染,听说被抓了一二十个,最后每个人被罚了一千块钱,让干部们发了笔小财。我看工作组也想好事儿呢!”
“嗯,这种事情,只要女人一说,你百口莫辩呀!就像小玲说跟东头那个大孬,你们不知道,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两个人怎么做的那个事儿,做事儿时候说了什么话,让人不得不信!”老支书说。
“啊?说那么清楚?她怎么可以说那么明白?她们怎么做的?她们说了什么话?”小喇叭瞪着发光的眼睛,张着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是工作组的那些人非让她把细节说清楚,说不清楚不行,不给她吃饭。”支书说。“切!看你那熊样,工作组的人当时就是你这个德性,听得眼睛都直了,也是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切!你们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听听,过过干瘾不行吗?”他翻翻白眼,坐下了。
“哦!不说了,我得去村委会了,看看今天啥情况!”老支书走了。
二
七月份的天是燥热的,人们都盼着有一点风,可树叶动都不动。蝉不知疲倦地唱着,不,是叫着,那只有一个音符的叫声让人听得厌倦,讨厌,心烦。谁拿起一块石头朝树上砸去,只听得“吱啦”一声,飞起来好几只。旁边几只老母鸡在树荫下乘凉,还有狗狗张着嘴巴,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猪圈里的猪躺在泥巴里,弄得满身脏兮兮的,也许它这样才舒服。
夜是宁静的,也是躁动的,好多事都发生在晚上,比如小玲肚子里的孩子。半夜了,有好多人都睡不着,瞪着眼睛在黑夜里想事情,好多事情都是晚上想出来的,也有好多事情,是晚上做出来的。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趣吗?还是没有风,可村子上空仿佛有一种气流,在悄悄地涌动。后半夜的时候,村子的东南角传来一阵狗叫。
清晨是一天里还算凉爽的时候,勤快的人会趁这个时候去地里忙活一阵子,懒人会趁这时候好好睡一阵子。可今天勤快人没有去地里,懒人也没睡懒觉,早早都聚集在路口,交头接耳。
“又出事了!”小喇叭今天早上穿了件汗衫,揉着发红的眼睛,嘴里嘟囔着说:“昨晚又来抓人了,去了东南角那一片好几家。不过没抓到人,都不在家。”顿了一下,又说:“还去了我们家,还好我在房顶上。”
老东婶子照他头上打了一下,说:“我就知道跑不了你小子,真有那个人,就是你个兔崽子。”
“冤枉呀!我这人就是爱嘴上占个便宜,是有那个贼心,但真没有那个贼胆儿,俺都没沾过女人的边,没尝过女人的味儿,把俺扯进去,简直都冤枉死啦!呜呜呜!”他做欲哭状。
“哼!不挠到谁谁不痒,你昨天不是还说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我看你就是那个不能放过的人!”旁边有人插了句话。
“嘿嘿!还有你家那口子,我两一样都是坏人,要抓一起抓,你有没有问问你家那口子跟小玲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嬉皮笑脸地说。
“呸,我家男人才不是那样的人。”
“嘘嘘,那人家怎么也去你家抓人呀!不是那种人他跑啥,有种别跑呀!”
那女人没再接他的话。
“这几天谁敢在家睡呀!还是小心点好,万一被抓去了,不管真的假的,说起来都不好听,因为这种事情进局子!”旁边有人说。“哦!还听说,前两天被抓去的三个人还挨打了。我有个亲戚在派出所,见了,那谁嘴拧,还被吊起来打的。”
“啊?真的假的,没那么严重吧!”大家都说。
空气开始凝重起来。从哪里突然吹来一阵风,树叶呼啦啦动起来,冷飕飕的感觉,从大家脖子里灌进心里。鸡欢快地在墙角啄食,狗和孩子在一起欢快地嬉闹,猪趴在石槽里“吧嗒吧嗒”地吃昨天剩下的食物,是呀!此事于它们无关。
“支书呢?怎么不见他?得问问是怎么回事?”有人说。
支书没出来,支书老婆从家里出来了,无精打采的表情。她平时可不是这样子的,虽然长得不怎么样,那一张大饼脸总是趾高气扬的,一双小眼睛,总是神采飞扬的,一副水桶腰总是浪拉吧颠儿的,可今天整个就是蔫儿巴叽的!
大家都把头转向她,心里都在说:“吆,这是怎么啦?”
“这个挨千刀的小玲,把我家老头子也扯进去了,老头子在家哭呢!”她没等大家开口问,自己就说出来了。“那个臭娘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俺家老头嫌我丑!她比老娘长得漂亮吗?气死我了,看她出来我怎么收拾她!”她咬牙切齿地说。
大家都捂着嘴窃笑!
“那他哭啥呢?又没把他抓走。”小喇叭说。
“老头子说丢不起这个人呀!清白了一辈子,这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被扯进这种事情里。他没被抓走是看在他是支书的份上,还有跟工作组的交情上。但是,已经让他停止了工作,不让他去村委会了,让他在家等待调查结果。”
“嗯,是呀!老支书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大家都说。“可是,这个事情怎么成这样子了?小玲到底怎么啦?”
三
村委会里,老黄在拍桌子:“他奶奶的,忙活了好几天,费这么大劲儿,就逮了三个人,还都死拧,打死都不承认,气死我了!”
老时递给他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小心地说:“领导,这事可咋收场?现在也抓不到人,村里晚上有人巡逻,村头有人站岗放哨,有点风吹草动,人就跑了,逮不住。”
“是呀!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走漏了风声?”说完,看了一眼老时。老时没有看他,低头在玩弄手里的打火机。
老时现在是唯一还在村委会的本村人,因为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
“哦!想起来,昨晚去抓人的那几家都是你们姓时的吧!”
老时抬起头说:“我可没有通风报信,再说你们要抓谁,我也并不知道,你们不都瞒着我呢!”
老黄抬头看了看其他人,问:“你们说说,现在这事咋收场?那个傻女人怎么办?抓起来那三个人怎么办?”
有人说:“不行就把人放了吧!”
“放人?说抓就抓,说放就放,怎么跟村里人交代?要我怎么说?”老黄抱着头趴在桌子上了。
“你说那个傻女人,当初要不是她胡咧咧咋会有这么多事儿?你怀孕就怀呗!不管怎么说,你这是二胎,是谁的都保不住,怎么就说不是她老公的呢?问她孩子是谁的,她就这个的,那个的,还说都是人家强迫她的,我们不追究追究吗?谁知道她这么配合,搞出这么多。后来说打她,说不给她吃饭,也就是说着玩儿呢!谁会真打一个怀孕的女人。”
“她就是一个傻子,村里人都知道!”老时说。
“现在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早干嘛呢?”
“早说了,那时候你们不听。”老时喏喏地说。
“那时候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只是想……”老黄看一样老时,说:“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啦!”
“哦!好吧!”老时抬头看看他,开门出去了。
身后,老黄咬牙切齿地说:“哼!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四
这一个白天是平静的,这一个夜晚也看似是平静的。玉米地里飘出淡淡的甜味,蛐蛐儿轻轻地唱起了小曲儿。狗不叫,猪也不打呼噜了,都在倾听,似乎要弄清蛐蛐儿的唱词儿。村后的河水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半个月亮的脸,弯弯的,像小船,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水面。星星眨着眼,仿佛在说:“这样的夜多好呀!真喜欢!”
一大早,人们陆陆续续都来到路口,这会儿女人们大多都在家里做饭,有几个男人在闲聊。小喇叭急匆匆地从远处走过来,对大家说:“今天大家要去省里告状,你们去不去?那谁家的大客车今天免费拉大家去,人越多越好!”
“要去省里?”
“嗯,直接去省里,去省委,去报社,最好让记者来,把咱们这里的荒唐事曝出来,看工作组怎么办,怎么收场!”
“对,不给个说法,不还大家一个清白,绝不罢休!”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我去问问支书,看他去不去。”说完,匆匆地走了。
“他可真是个小喇叭,这个外号起得真好!”
黄昏的时候,村口聚集了不少人,都在等消息。这里离省城不远,如果顺利的话,告状的人也该回来了。好多人端着饭碗在吃饭,有的吃完了,也不回家送碗,就坐在树下聊天。
天渐渐黑下来,突然谁说:“你们看,好像是小喇叭回来了。”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近,一会儿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口气:“哎!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过去了,真他妈憋气!”
“啊?完了?过去了?怎么过去了?”大家都问。
“别提了,我们的车还没出咱们县城,就被咱们县里的领导给拦下了,说不用去省里,他们给解决,我们就没去。”
“那他们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的?人家说小玲是个傻子,这是个闹剧,把抓去的人放了,小玲嘛!她肚子里的孩子跟其他人没什么关系,她纯属胡说八道,孩子是他老公的。但是,孩子是二胎,还是得拿掉。”
“完了?”大家瞪着眼睛问。
“完了!人家领导说了,工作组的人他们会处理的。”
“那被打的人呢?就这么放回来算了?咱们支书呢?咱们村的干部呢?没出面说说,为他们讨个说法?”
“切!支书就没跟我们去省里,被县领导请去了,就是他跟领导商量出来的事,让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再追究。怕得罪了上面领导,以后工作不好做。大家都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这么算了!”
“唉!”大家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不说了,这几天真累了,今晚得好好睡个觉,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了。”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边走一边说:“荒唐事,事荒唐,老百姓太善良。有冤屈,难伸张,正义不知在何方!”
啪嗒,啪嗒,啪嗒……
后记
一周后的一天,村里的大喇叭上通知,让全体村民到村委会去开会。会上,村支书向大家说:“乡亲们,今天请大家来是说说这阵子在我们村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让大家蒙受了很大的委屈和不白之冤,我这个一村之长,没有维护好大家的安全,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我的失职,我向大家道歉!今天本来咱们的县委书记要亲自来,向咱们村的父老乡亲道歉的,但临时有急事,来不了,他让我代他向大家道歉,说对不起大家!还有就是,老黄被撤职查办了啦!”
“哗………”下面掌声响起!
关键词: 那年那月的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