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一直围困着我,我无法突围,也不愿意突围,只想被那个梦浸淫着。
那个梦似乎应该始于中师毕业后几年,登上讲台,亲见自己的一届届学生走入高中校门,进而跨进了大学。在那之前,也听说几个成绩不错的初中同学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与生养自己的乡村做最后的告别,骄傲而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大城市的车流和人流中,有了属于自己的大城市身份证,安家落户,让日渐浓郁的城市味道驱走含蕴着玉米小麦的泥土气息。
我的梦与此相似,甚至更具体,而且更迫切,特别是近几年有机会参加高考工作。我坐在监控室里,看着整个考点的考生在小屏幕上按照设定的时间循环出现时,一种庄重的仪式感油然而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心思几度游离,一次次越过屏幕,成为高考考生中的一员,在考场上奋力拼搏,大学的校门就在不远的前方向我频频挥手。
我觉得我的梦想已经开出了美丽的花。顺利地结束了高考,考取了理想的大学。工作生活,在一直向往的首都,或过江涉水,氤氲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我爱读书,周末可以尽情沉醉于大城市的图书馆里,成为众多书虫中的一只;我爱写作,可以有自己喜欢的文学圈子,经常听一些文学讲座,有更多的同道者交流切磋,让自己用心熬煮的文字渐次上升到文学的高度;我爱音乐,在寂静的夜晚,可以在音乐厅尽情把音乐细胞放飞成各种音符。
无限美好的梦想之花,让我欢喜让我忧,让我理智让我冷静,这是个无法触及的梦想。它已经没有机会实现更无法残酷地破灭。从初中毕业选择“中师”这一报考志愿开始,从登上讲台,书写我的书生意气开始。那时候一度以为“教师”是我终生的梦想,教书育人是我无上的荣光。多少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的梦想开了花结了果。一届届学生在全国各地,在城市在乡村,分布在各行各业的大军中。那些年在评优评先、评职称的个人述职时,会把类似的内容动情地读着,振振有词,发自肺腑。头脑里会联想到当教师的种种辛苦:每个晚上会把课带到家去备;把作文拿到家批改;晚自习的试卷不过夜,第二天第一节语文课要公布成绩;身体有诸多不适,只要一上讲台,就如同注入了一只强心计或者吸食了烟片,在讲台上激昂文字。站在台前述着与这个梦想密不可分的细枝末节,总是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声音哽咽了,目光濡湿了。
我从来没有埋怨过父母把这样的梦想强加于我,我万分感激他们。在炎炎的麦收季节,12岁的我,在炽热无垠的金黄色的热浪里,我是他们身后割麦的小尾巴。热,累,煎熬着让我一刻都不想熬下去,妈妈适时地教育着我:女孩子要想脱离这种辛苦的农活,只有好好学习。我们村是农业大村,八个生产队,有着无限广阔的土地,有着许多土里刨食的父母,相比之下,我的父母有着大眼光大格局,他们立志要把女儿培养出去,言之凿凿,只要好好念书,砸锅卖铁也要供着。他们的目标在今天看来有些狭隘,只要离开庄稼地,换粮本,实现身份的彻底改变。
初中毕业填报考志愿时,我青涩懵懂如同一张白纸,理想梦想都是天空的一抹浮云,父母是我的主心骨。“小中专”“小师范”成为一种热潮,席卷了整个中国,从城市到乡村,特别是乡村里,像我一样要求尽早换粮本的学生。在当护士和当老师这两个选项里,妈妈帮我选择了后者,理由是当护士是伺候人的,每天要伺候病人打针吃药,当妈的怕女儿受委屈。
那时候中专、师范是第一志愿,高中屈尊第二志愿,这样的录取方法一直延续到我的后几届学生。1988年6月中考结束,我在焦灼中等待成绩,549.5分,远超中师的分数线。流火的七月,我满怀着忐忑和期待,去那个将是我又一个母校的校园进行体育加试。50米短跑、立定跳远,我的体育成绩中下等,不怕,我的文化成绩遥遥领先,体育测试只是附加测试,成为一名师范生已经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我忘记了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是什么样的心情,欣喜激动是必然的,尽管是板上订钉的事儿。以现在的我来揣度拿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张的心情,它是沉甸甸地,凝聚我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苦和期盼,也见证了自己在只有一崭小台灯的昏黑厢屋里熬煮青春的寂静时光。那一刻,又是举重若轻,有一种历经磨难终于修成正果心愿达成的快意。那一页纸张,是一个农村女孩命运的里程碑,从此,我和同龄的那些早已辍学务农的小伙伴儿们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这对于一个家庭、一个村庄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老周家的闺女考上师范了!”我赚取了无数艳羡的目光,也给父母脸上贴了一层金。几年后,二妹考上了师专,一个家庭开出了两朵教师之花,父母的梦想花开,心花怒放,我们一家成了村子的名人,一直到现在还是父母骄傲的话题。
入了师范校园,才知道之前苦读的必要和值得。没有繁重的课业负担,有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供养着父母给我的梦想,不敢懈怠,努力学习,丁香树下,紫藤花丛中,我把混着花香味儿的书香贪婪地吮吸。琴房里,总见我弹奏的身影。爱好音乐,主动要求进学校音乐小组,练习发声,学习拉手风琴和小提琴,我有着无比充实的师范生活。大多数同学以为进得这门,就一劳永逸,消磨着青春岁月,我用心呵护着这个最真的梦,不虚度,不荒废。我的高中梦、大学梦、城市梦呢?它们藏匿在哪个角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1991年,我中师毕业,因为成绩优异,被评为优秀毕业生。优秀毕业生享受的待遇,是没有试用期,直接定级,毕业头一年,我的工资是70多块钱,有试用期的同学是40多块。
初登讲台的慌张和心跳,在时间的洪流里早已渐渐淡忘。从乡下中学到城内名校,到现在离开学校,25年了。怀念那些吞着粉笔灰的日子,与学生相处的细节点亮了生命中阴暗的日子,汇成了金黄色的光束。回忆的时候,会夜不能寐,会泪流不止。教师,职业和梦想已然水乳交融。
告别学校,与一种生活方式告别,开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不必朝五九晚,早八点半上班,晚五点半下班,闲淡下来,那些潜滋暗长的梦想开始浮出了水面。它注定无法实现,就在心里把它供养成一朵花,或者把它仰望成头顶的一轮明月。
想到了冯骥才先生说过的话:人的内心生活一半在梦境里。梦是一种遥远的向往,但这种向往优美而绝尘,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它是一种精神的幻境,并是这种幻境之极致。它像画一样,只适于看,而且是用心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