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亲人慈祥的面容、每道饭菜的香味都留在我的思念里,让人怀念,让人幸福。分家后,在年夜饭温暖的空气里,我再一次感受到我们还是一个亲密和睦的大家庭,亲人们,从来没有分离过。
-----亲人,从未分离,只是转换了一种方式相聚。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走向了瓦解。
我记不清楚是在春天还是在夏天抑或是秋天分的家。我只记得那时的爷爷穿着蓝色的盘扣对襟外套,戴着瓜皮帽,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他的旱烟锅。爷爷脸色凝重地蹲在我们叫着“沟沟姥”的一块平展光滑的土地上,爷爷的面前是一堆堆农具和家庭用品,被分成大小三份,等待着爷爷这个一家之主的最后抉择。
看着爷爷难过的样子,只有10岁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我静静站在爷爷身边,看着爷爷,看着这一堆堆曾经放置在偏窑里团结的农具,一种悲哀袭击着我。我在心里呼唤:哦!不,请不要将我的亲人分开,我要亲人们在一起,我爱我的亲人。希望,我眼前的一幕只是一种闹剧。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分家,已经势不可挡。自从包产到户、改革开放以后,村子里的人都“各开门另当家”,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而我的家庭在最近几年也飘摇着,从未有过的内讧和矛盾一层层闪现,平静有序的生活,被一波波浪花搅扰,爷爷时常坐在炕头,拿着他的烟锅出神,然后长叹一声:唉,亏了先人了。
爷爷一生育有6个儿子一个女儿。大伯自小随着他的爷爷我的太爷爷定居镇远,以后便在当地成家立业,所以,大伯虽然表面上没有和家庭分离,事实上一直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爸爸是老二,70年代初和妈妈结婚后,爸爸便去了煤矿上班,妈妈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妈妈结婚不久,姑姑也出嫁了;六爸自幼便被外姓人家抱养;三爸、四爸、五爸都在上学期。朴实勤劳的妈妈便和爷爷奶奶一起拉扯着几个叔叔,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有序。
我长到10岁的时候,三爸、四爸相继成家了,五爸已经参军入伍,转业到当地参加了工作。三爸、四爸都有一门机电维修的手艺,每当农闲、街道逢集、远近各地过交流会时,他们会用自行车驮上桌椅板凳维修工具,需要出售的电子表手表等出外挣钱。有时候,他们还会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带我去逛街,吃饭店油汪汪的炒面,捎带给他们看摊子。家里的活计大多数还是爷爷、奶奶、妈妈干的多。奶奶是小脚,下不了地,爷爷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所以,妈妈是家里名副其实的壮劳力。
我不知道10岁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很快乐幸福,无忧无虑。我每天吃饭要围在爷爷奶奶身边,睡觉要和爷爷奶奶在一个炕上。大伯、三爸、四爸、五爸又相当爱我,出门回家总会给我买小东西和零食。他们不在家时,我就是爷爷的尾巴,爷爷到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他们在家里时,我就像他们的尾巴,跟着他们跑出跑进,爬高上低。叔叔们背着我、抱着我、将我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跳跃,奔跑,拉着我的双手在空中转圆圈,教我画画写字,让我弯腰劈叉打车轮,讲故事给我听,我就觉得叔叔们好的不得了。就认为爷爷和妈妈说叔叔们比较懒惰是错的,就偷偷告诉了叔叔们爷爷妈妈的原话,他们笑着说:“你妈妈就是你爷爷的眼药瓶,你爷爷就看着你妈好,眼害我们!”
妈妈一直是忙的。自我有记忆起,她每天早上就早早来到我和爷爷奶奶的屋子,推开门,倒了尿盆,去厨房烧好了开水,灌到水壶,和馒头一起拿到爷爷的屋子,爷爷起床了,妈妈端来了洗脸水,爷爷只是将毛巾在开水里浸一下,然后擦擦手脸,爷爷会连带着将我的小脸小手也一并擦擦。因为我们就要开始喝罐罐茶,吃烤馍片了。
爷爷早茶时间会持续很长时间。爷爷在天麻麻亮起床生火熬茶。爷爷用的是砖茶。熬的第一遍茶是褐色的,很苦,只有爷爷和二爷爷能喝。爷爷自己喝了头餐茶,然后用小小的瓷杯子装了茶,留给二爷爷。奶奶坐在炕上,喝二遍茶,吃了烤馍片以后,便摇摇晃晃下炕干活去了。一会儿,二爷爷来了,他有时会拿几个蒸馍和肉或点心给爷爷。老弟兄两个盘腿坐在炕上,翘着山羊胡,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他们轻轻摇着头,用嘴吹去未滤净的茶叶和热气,小口抿着茶,边喝边续,不急不慌,悠闲宁静,很享受的样子。
直到太阳升起老高,阳光将金辉洒满屋子时,老弟兄两人的早茶才慢慢结束。爷爷和二爷爷是堂兄弟,可是,他们到老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爷爷呵护着二爷爷,二爷爷尊敬着爷爷。一生一世。这辈子,我见过关系最纯真的老兄弟,莫过于爷爷和二爷爷。受他们的影响,我们家堂兄妹的关系也都很好,更别说亲兄弟了。
一大早,妈妈忙完爷爷这面的事情,便做一大家人的早饭。早饭一般是馒头,咸菜,炝拌青辣椒,或时鲜小菜,菜汤饭。农忙时,每人碗里有荷包蛋。等吃完饭,有时是奶奶洗锅,有时奶奶便出去扫院子,妈妈便洗锅,收拾厨房卫生。若是农忙时,家人们吃完早饭就到地里干活去了。妈妈匆匆忙完家务,也得赶到地里干活。一家人里面,就妈妈和爷爷的性子最急,干活快,还有条不紊。妈妈没有心机,孝顺善良勤劳,很得爷爷奶奶的心。爷爷总会拿着妈妈的优点数落几个叔叔,几个叔叔吐着舌头,心里不高兴,也不敢顶撞,偷偷议论:“大(父亲)就是心偏,看着新姐(嫂子)啥都好,新姐也就会在大跟前表现,害的我们挨骂。”叔叔们到底年轻,找个理由,便要和自己的新姐辩论一番,妈妈不善言辩,委屈得掉眼泪,正当几个叔叔得意之际,爷爷发现了哭泣的妈妈,问了原因,气势汹汹冲到叔叔们的房子里,把几个叔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几个叔叔自知理亏,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叔叔们就能消停一段时间。
三爸、四爸是82年、83年结婚的。三妈和我家是一个村子,隔了一条刘李河,彼此都能看到两家,大人们也熟悉,三妈知书达理,秉性敦厚,勤劳善良,婚后、日子倒也平平静静过着。四妈是从塬上嫁来的媳妇,对山里人和大家庭传统的生活习惯不大适应。她一心想和四爸出外做生意,所以对家务农家之事就比较淡漠消极,这就招致爷爷奶奶的说教。大妈、妈妈、三妈无论爷爷奶奶怎么说,她们都会低着头一味说好,从不会一个“不”字。四妈在娘家是老小,比较娇惯,身体单薄,自幼生长在塬上,不大会干山里的力气活,加之年龄小,就不接受爷爷奶奶的说教,时常爷爷奶奶说四妈一句,四妈就会高声大气和爷爷奶奶辩论。爷爷奶奶没经见过这样的媳妇,气得脸色发黄,浑身发抖。我那时候正在上小学,放学回家,时时会碰到四妈抱怨奶奶的情景。奶奶耳聋,嘴拙,背着背篼出出进进干活,低着头,一声也不言传。爷爷拿着烟锅袋,蹲在厨房门口,手抖得一锅烟也装不到烟斗里去。夕阳将奶奶悲哀的背影拉得很长,我站在爷爷身边,看看爷爷奶奶,看看四妈,心里恐惧悲伤极了。我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愤怒。这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思索,第一次感到恐惧悲伤。在我的潜意识里,无论如何,只要是我家的一员,我就会无条件地去爱他们,这是爷爷奶奶和妈妈传授给我的思想,他们从来不让我们孩子参与大人之间的事情。他们认为,小孩子就应该尊敬长辈,不能因为大人之间的事情而给长辈脸色或者微言,这是不允许的。
在此之前,爸爸,三爸、四爸挣的钱都是上缴爷爷的,然后由爷爷统一支配。四爸四妈结婚后,打破了这个格局。四妈想出去做生意,就得有一笔资金,所以,四爸的钱就不能全部缴给爷爷,这样,家庭就起了分歧。况且,在塬上,各家早都分家了。就是在山里,也是我们一家还在过着四世同堂的日子。四妈就嚷嚷着要分家单过。妈妈、三妈等也没有反对意见,她们也是羡慕向往分家单过的生活,只是,碍于情面,谁也不愿意当着爷爷的面说出来而已。
对于分家,爷爷是悲哀的。多少年来,爷爷都是村人眼里的老太爷。太爷爷一辈子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是,三爷爷自小就过继给他的四弟弟顶门立户,实际上也就爷爷这么一个儿子在他身边。爷爷自小丧母,体弱多病,由自己的祖母拉扯大。在那个年代的大家庭里,我有六个太爷爷,八个爷爷。太爷爷是长子,爷爷也是长子,在家族里受着无限尊荣。就是后来家道败落,我们从塬上搬迁到刘李河,爷爷也享受着来自太爷爷和自己祖母、舅舅们的照顾。太爷爷有一手高超的金银首饰加工技术,走州过县,一辈子都在从事自己的金银饰品加工。太爷爷为人豪情大气,帮老扶幼,一生没有积存大量金钱,置办的田地,除留一些种植外,其余的都分给了乡亲,所以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太爷爷并没有受到连累,他没有成为人人批斗的地主,我家只是划分了富农的成分。这和太爷爷的豪迈秉性有很大的关系。
太爷爷在镇远置办了家当,便把长孙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以后为长孙在镇远成家立业。时常地,太爷爷派人用毛驴驮了粮食及钱财,给爷爷送来。太爷爷在镇远住下来时,爷爷的儿子们也慢慢长大,能干一些农活、家务。爷爷年轻时有父亲的帮衬,中年时儿子们虎虎生威,他一生不曾干过重活,不曾缺衣少穿,日子过得悠闲有序,这也就形成了爷爷乐观、热情、积极向上、严肃认真过日子的态度。
多少年来,日子都是一直这样过着。可是,如今要分家了。在爷爷看来,这是一件多么失脸的事情。然,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况且家乎!当爷爷试探性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提出分家意见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乡邻们赞成,儿子们赞成、媳妇们赞成,就连和爷爷奶奶过了十几年的妈妈也不反对,爷爷忧郁着,叹息着,着手计划着分家事宜。
80年代初,一个农人家里能有多少家当可分呢?厨房用品是一大家共用的,牲口有两头,一头大黄牛和一头凉州黑背小灰毛驴。农具无非就是铁锨、镢头、水担、扁担、水桶、架子车、麻绳等。粮食也按照各家人数大概分了一下。分家时,各人住的屋子及屋子里的东西归各人,吃饭还暂时在一起吃,因为还没有在各自屋子里攀起炉灶,也没有多余的厨房用具,牲口还是由爷爷养着,家就这么分开了。分家那天,我记住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大麻绳,因为这是孩子们用来栓在核桃树杈上打秋千的好东西。记得当时二姐跳起来,将麻绳放到三妈面前,笑着说:“爷,这个麻绳就分给三妈吧!”爷爷也没有反对。其他的,就啥也没有记住。
按照风俗,分家后,老人都是跟着小儿子过日子。五爸在外地,爷爷奶奶就和四爸四妈在一起过起了日子。我们姐弟自幼和爷爷奶奶叔叔们相处惯了,还不能一下理解分家的意义。玩饿了,就去厨房的蒸笼里拿了馒头吃,渴了就去奶奶的水缸里舀水喝,就是奶奶做了饭,我们也还是跑去吃饭,爷爷奶奶嘴里说着:“这都分家了,回你家吃去。”可是,奶奶还是盛了饭给我们吃。我们吃过饭回去看妈妈,见忙碌了一天的妈妈正在生火做饭。妈妈的厨房,是新的锅灶,一做饭,就烟熏火燎的,我们都不愿意去屋子里呆着,就在门外喊叫:“妈,我们在奶奶家吃过饭了,我们玩去了。”妈妈闻言,停下了做饭的动作,撩起围裙擦拭着被柴烟熏出的眼泪,追上我们说教:“这都分家了,不要去奶奶家吃饭,回家里吃,听到了吗?再吃你奶奶做的饭,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妈妈怕我们频繁吃饭,引起四妈的不满。在乡村,因为分家后,孙子到奶奶家吃饭,被婶子所恶,因此闹起的家庭矛盾不少。
分家后,我们堂兄妹几乎一直在奶奶家吃饭,睡觉。四妈并没有厌烦我们。也没有因此而引起家庭矛盾,这在村子里是没有过的现象。分家后时间不长,四爸四妈去镇子上做生意。爸爸也为妈妈修建了一座新家园。妈妈喜气洋洋搬入新居。妈妈做了好吃的,总会让我们端给爷爷奶奶。
每年年夜饭,妈妈、三妈、四妈会尽其所能做了好饭菜,端到爷爷奶奶的屋子里,一大家人欢欢乐乐在一起守夜,拉家常。我们几个堂兄妹拿了压岁钱,然后像馋猫一样,吃光了盘子里的饭菜,还把汤汤水水都喝的干干净净,然后,在大人们总结一年得失展望未来的话题中沉沉睡去。
年夜饭,亲人慈祥的面容、每道饭菜的香味都留在我的思念里,让人怀念,让人幸福。分家后,在年夜饭温暖的空气里,我再一次感受到我们还是一个亲密和睦的大家庭,亲人们,从来没有分离过。
时光穿梭,一晃30多年过去了,爷爷奶奶在上世纪90年代相继去世,叔叔婶婶们也都儿孙绕膝。每当从照片视频里看到一大家人在故乡相聚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们抱着孙子慈祥的笑脸,婶子们在厨房里捞细长面的亲切动作,孩子们或依偎在亲人身边或拉着手亲密玩耍,叔叔婶婶们对妈妈的尊敬和亲爱......都让我依稀看到亲人们当初的影子,都会让我回忆起和亲人们在一起的欢乐难忘时光。
多少年来,亲人,故乡,就像刘李河缠绵的河水般一次次流过我的心头,温柔甜美,让我的思念插上怀念的翅膀飞越千山万水,重温儿时的烂漫与纯真,幸福与关爱。
我的心里,总在一遍遍祝福:安好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