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行

　　一

　　今年六月，我得幸游了趟丽江，可谓身心畅漾。我是先去的玉龙雪山再下榻的丽江古镇；先自领略品尝了玉龙雪山雄阔壮丽的美景，然后在夜晚，在丽江古镇山水汩汩流淌的静匿里，去沉浸、熏染、陶醉它特有的人文底蕴。古镇雪山，静默以对，人文自然，交映生辉……宛若天平，一头托着自然，一头托着人文，中间灵动飘逸均衡延展的刻度，是后来者一茬茬一代代生息繁衍、传承演绎、砥砺奋取的各种或美丽或凄婉的故事，以及雪山千古不老的神话传说。

　　二

　　玉龙雪山，这座北半球最靠近赤道的雄奇雪山，它盘卧于中国三大高原之一的云贵高原，地理独特，造化灵秀。宛若真龙，气象恢宏，崎岖蜿蜒横亘百数十里，通体沟壑纵横，林深茂密，云蒸霞蔚，景象万端，更因“红军巧渡”而闻名的金沙江奔腾澎湃穿越其间，陡增了不少人文豪情色彩。雪山十三峰，峰峰常年积雪不化，历以“险、奇、美、秀”而著称；从山脚至山颠，气候物宜，层次分明，亚热带、温带、寒带，多级景观，阶梯呈列，井然之序宛若人工精构，仰为观止。置身期间，恍惚乾坤挪移，自然之手鬼斧神工，流连踯躅，啧啧赞叹不已。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也是个神秘的地方。直到解放后，全国都进入社会主义历史新阶段了，这里居然还是最原始的母系社会，社会形态历时千年而不变，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人类进程史上的奇迹，群体外发生的一切动荡变化，金戈铁马，刀枪剑戟，朝代更迭，似乎都与这里无关，仿佛金箍棒划了个圈，通天入地，铜墙铁壁，五毒不侵。这是人类进程史上的特例，是实践对理论的一次修正补充，是人们对理论僵化崇拜的一次深刻警醒，是实践和理论第一第二关系的一次有力诠释。陶渊明笔下有《桃花源记》“不知世外是何年”的别样洞天的社会美景，但陶是创作，是精神寄托。这里却是真实，是原始的朴真，历史的化石，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佐证。

　　这种以母性为主的婚姻模式一经发现，仿佛藏于地下的千年文物又重见天日，一时轰动四方。专家们兴趣不已，不远千里深入僻地实地勘察，历时数月，几经研讨，最终结论：这是所有婚姻模式中最原始的、也是最纯净合理的婚姻模式，值得现代的我们去研究、学习，甚至效仿、推广。——这样的结论直让人大跌眼镜！仿佛人类几千年来摸索探求转了一大圈子，惊回首，发现原来又回到了原点。但仔细想想又不无道理，所谓返璞归真，螺旋上升……还未到雪山，在车上，那里的故事连同雪山的景色一起，奇秀美丽地吸引着你去一探究竟了。

　　三

　　我是乘坐云杉坪索道缆车上的山，刚到玉龙雪山主峰对面半山腰宽阔的草垫子——原始森林洁净怡人的空气；松林古柏挺拔昂扬的雄姿；林间鸟儿高低婉转跳跃不休的鸣啾；涯旁树后突然蹿起的长耳野兔、黄尾松鼠；道边草地悠闲甩尾、喷嚏反刍的牛羊；高低各处错落点缀的如伞菌菇……这些栈道两边原始森林你走了半里不到地方所遇见的景物，已让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你正在踯躅留恋，惊奇细端，品味——抬眼，一股气势直逼而来：雪山主峰，突兀般耸立在你眼前了。

　　——太雄奇壮美了！

　　山，扑面而来，又似要吸你而去——皆因山之气象太大，人之气象太小，猛然对立，渺宇相较，摄人魂魄。如此之近，几近撞怀，待要伸手揽腕，亲之狎之，却又如此之远。不怨别的，陋寡之人，眼界突然宽了，方知原来自己小了，相较之下，宛若巨象脚下一虫蚁耳！仅一眼，玉龙雪山的魔力神奇就震撼着你了。

　　是否皆因我第一次来？阳光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猛烈，它是如此温润，像置挂在颈项的玉，融洽、舒适，感觉不到一丝的膈应。它在你头顶的云里，弱弱绵绵，像在小睡打盹，没有它六月壮儿应有的强劲光芒；倒是那高过云层的峰顶，突兀耸立着，无遮无掩，被照得白白的耀眼，穿过云层的罅隙，直逼你的眼，亮不可挡。这白，在六月的暑天里如灵芝般珍贵，是苍茫碧空里最引目的色彩。若非要做个比较，就同硕大的翡翠盘里点置了几粒莹白的珍珠，人们就像盘边探头的蚂蚁。我想，炎炎六月天里，我们千里迢迢来看雪山，不就是为了这雪景，这广宇碧空里晶莹的白么！白的清，白的寒，白的爽，白的剔透。我的灵魂在这里震撼，洗礼。对着这高耸的冰山之白，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心，我的魂，我自感的龌龊，在这冰洁的白里来回地冲刷，涤荡。我在燥热喧嚣的六月来到这里，终于听到了我心底的声音：“这是我来此最大的意义！”

　　我已匍匐膜拜在你脚下呵！玉龙雪山。

　　四

　　那时而半腰间，时而峰顶处，缭绕环抱着的，忽灰忽明，忽堆忽疏，忽人忽物……形状各异变幻不测的云层，让人联想起玉龙雪山纳西壮儿腰间脖项的彩锦饰带，样式各异，灵动飘逸，刚柔并济，人们的灵感是否来自这里？然而，只要一分钟，这阳光、云层、风雨、气象，或许会瞬时突变，如孩童的脸，没有为什么。所有导游一致强调的一句话就是，山里没有天气预报，三里不同景，五里不同天。一年四季气象变化能在一日之中来浓缩演绎。——这样的奇景，这样考验人经历智商的景趣，你不来此，任他人千种比喻万般解释，你都只能云里雾里，无从切身体验。

　　比如这个时候。我们前一分钟在草垫子上，在原始森林里，享受着六月雪山造设的滴爽润适气候：伸颈，仰脖，畅呼，尽情沉醉。阳光温润，匀匀洒洒，象碧海深处的灯盏，山谷云雾缭绕，灰灰濛濛一片雾海，斜顶的阳光你大可放眼凝视。——突然，像被旋高了电流，或者移去了遮盖的幕布，积聚炽烈起来，一道强光扫过头顶扫过树梢扫过开阔的草垫子扫过山谷的云雾直射对面峰顶，威力之巨，沿途云雾尽蒸而去，山石还原。黛绿色山体轮廓经脉，历历清晰可辨，山似乎被处处落落突然清晰润泽的物体拱得膨胀了起来，景致峰聚，如涛涌来。更那峰顶白雪携着黛绿色山体，彩云伴飘，如来飞临，威势壮不可挡。阳光粒子如柱，疑天梯而降，人们惠光，如雨罩身。天、山、云、树之影，碧、白、灰、绿之色，界清缕析；物体与色彩，界次分明。有因光而显，有因光而隐，正反对立，物性天道之理，慧光一照矣！

　　——神哉！玉龙雪山。

　　短暂的停留，已丝许体会到玉龙雪山奇幻的气象，游人如蚁虫，跟着气象自然，一会儿聚，一会儿散；观自身模样，着也逗趣可爱。导游说，只有玉龙山的子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能彻底领略体会这山的雄伟和魔性。长期与自然共处，他们血脉里早镶有这玉龙山的印记：豪迈、刚毅、不惧艰险。是山，养育了人们，炼就了品格；人呢，又丰富了山，灵秀了山。

　　呵！雄奇绚丽的玉龙山，总让人心生探究的欲望。

　　这高过云天的山，这茂密深布的林，这常年不化的雪，这一切的一切，既是抵御异域入侵的屏障，也是自己外出贸易的阻障。山货往外运，山外的东西运进来，全靠马队，跋山涉水，蹄蹄嗒嗒，亘古不息。一去就是跨月，跨季，经年，许多甚至再也回不来。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磨砺，自然就演绎了后方她们坚守顽强的故事；岁月静好，只因自己的不屈顽强，内心如山。所有美好的故事传说归究来自实践生活，来自社会的底层，来自人们脚的丈量。就这样一代代的演绎，形成了特有的群体特色民族文化，是山的崎岖蜿蜒险峻不测练就女人一副天然厚实的肩膀，这是大山的恩赐。她们靠山成长，靠山攒聚力量，山成了她们的魂，她们的神。

　　我被眼前雪山的绮丽壮阔牵引着，思想信马由缰，遁入了茫无涯际的人文时空，沉醉不知归路，忘了身处，忘了时间。当导游催促下山的时候，我竟发现身边没有团队了，估计她已耐心等我一会了。导游和善，不忍打断我的兴致，她见我恋恋不舍一副不尽兴的样子，象是老师给学生考前的特意补课，倾囊相赠说：玉龙雪山它的精髓不仅仅是你表面所见的巍峨壮丽，它最精髓的地方是，随着四时的替换，阴晴的变化，才更显示出她的奇丽多姿：时而云雾缠裹，雪山乍隐乍现，犹似美女半抱琵琶半遮面；时而山顶云封，望之深奥莫测，如黑洞吸物；时而上下俱开，白云横腰一围，另具一番婀娜风姿；时而碧空万里，群峰如洗，银光夺目。即使在一天之中，玉龙雪山也是变化无穷。凌晨，山村尚在酣睡，而雪山却早迎曙光，峰顶染晨曦，朝霞映雪峰，霞光雪光相互辉映，斑斓多姿；傍晚，夕阳西下，余辉山顶，雪山象披着红纱的少女，亭亭玉立；月出，星光闪烁，月光柔溶，雪山似躲进白纱帐中，窥探人间甜蜜梦乡。

　　导游绘声绘色，我的心随着那想象的景，跳跃穿梭，波澜起伏，不由抬眼一再回望那峰峦。导游却转了话题，说：你注意到脚下这片开阔草垫子了吗？多看看，这可也是雪山一景噢！想象一下，在四千多米的山上，有这么一大块开阔的草垫子，对面与白皑皑的雪山主峰对视，四季物候不同，会开满各色奇异花草，芳草鲜美，摇曳缤纷，高山花园，上罩碧蓝的天宇，这是怎样的一幅美景？——可不要“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噢！这里你踩的每一石每一树每一草里面或许都有故事。这片雪山草垫子历来是纳西族青年男女恋爱幽会的地方，也是她们忠贞殉情的地方。传说，她们的灵魂会被对面的雪山之神收去，因为雪山能见证她们的用心和痴情。雪山是纳西儿女的保护神，这山峰就是它为抵御恶魔入侵而战死的化身；生，抵御外敌，死，也要化为屏障。这本身昭示的就是一种精神（其实许多传说和故事也是建立在一定的史实基础上，民间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比如云南这高原地带远古就是一片大海，这有考古为证，山顶出土有古代鱼类的化石）。痴男怨女们相信，这里最美，对着雪山，躺在草垫子上，对着碧宇天堂，羽化而去，让雪山之神收去，来世过上自由理想生活，像草垫子的芳草一样，自由生长；或化成阳光雨露芳草丛林让人们鉴赏、警戒……我惊愕了，没想到这么美的脚下，竟有这么凄婉的故事。——再美的事物它的另一面总是对应着凄婉。我的心略略蜷缩收紧，伤怀了起来。

　　然而，再忧伤的故事，久了，也和花草风雪一道成为这里的景了。这是个纳西族导游，言谈里无不透着对这片山水的徹爱，如数家珍，儒雅翩翩。我想，在这里当个导游真好，可以看透一年四季每日晨昏的风景；又想，要是爬上对面的峰顶再俯身眺望这里半山腰草垫子的风景，想象下那些少男少女的爱情，又将是怎样的风情韵致？不由我多想了，导游说：“再不下去，你一个人留下过夜。”夜里气候如冬，估计明天再见我时，早成了冰冻雪人‘望断崖’了，成了那些痴男怨女里头的一个，成了别人的故事。我激灵寒战，旋即急步下山。

　　五

　　回去的路上我们顺道游览了雪山下的蓝月谷镜潭湖。我本不想去的，一则是累了，山上的景物还堆积在胸没有咀嚼消化；二则是，我在车上俯瞰这潭，墨绿墨绿的，像青苔油漆色，勾连起家乡河流污染熏臭的记忆，躲还不及，谁还自找罪受？可导游说，这是雪山著名一景，水色随阳光照射角度不同，山上丛林气候物宜不同，而递变不同，说得栩栩如生。我庆幸自己没有胡乱开口，只说“水咋这样颜色？”言下之意，这里污染咋也这么严重。导游没理解，还以为咨询她这水色形成的缘由呢，差点摆了乌龙失了礼。纳西族的人对这片山水可是特非常敬畏的，不许外人无辜亵渎。每当对山要有所指向时，她们都是五指合拢用手掌心平举着指引，虔诚之极。我险些尴尬，庆幸不已。经不起诱惑，最终还是跟着一车人下到了谷底，一探究竟。

　　真没枉来，又一奇观也！水刚才看还是黛绿墨色的，似苔藓，一到近前，就成了纯净透明的玻璃色，一眼直到潭底。潭里卵石铺底，参差大小不齐，仿如丘陵山石浓缩于此，估计山泉日久不息冲刷之故，颗颗圆溜平顺，熠熠泛光；水草摇曳，薄如蝉翼海带，状似岸边嫩柳，清风抚摇，可爱之极。原来，湖是嵌在高原山涧的一块硕大镜子，故名，镜潭也！此镜只应天上有。亲历后才恍然大悟，远看颜色所以不同，是距离不同、反射角度不同、景物色彩冷暖不同，几大不同让人产生错觉。人自身之故，又何苦怨镜，其不会言辩之物也！站在潭边，雪山如影随形，你行驶了半天，它仿佛跟了你半天，湖边一望，它竟还在身边，峰峦倒影，清晰如初，别无二致。想想刚才导游催我下山，如今山依在身边，不禁顾影憨笑矣！所谓“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度闻”，已不记得多少岁月日子没遇见过这样清澈如境的湖水了，人们无不欢呼雀跃，早忘了刚才车上的哂笑诧异了。人们有临水当镜顾影自怜的，有甜蜜相依摆势摄影的，有捧水浸额祈愿纳福的，有端坐石上赤足戏水的，一副副惬意样子，诱得后人纷纷效仿。冰水入骨，人们呲牙咧嘴，但又乐不可支，高潮迭起。更绝者，这潭随着山势层梯铺开，无论在上一层还是下一层，你看自己身边的水总是透明玻璃色，而你看左右上下层，却又是墨绿色或者别的什么色，可当你再爬上一层或趋下一级就近看时，却又回到刚才的透明玻璃色。人们被水逗引得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如糖边争食的蚂蚁，所谓景能生景，奇妙极了。倘没有时间的限制，你定又会不知所归。我的心不得不把刚才已填满的山的景色挤了又挤，留下空隙分给这水的景致。装满一身的景致，沉甸甸，拾级回到车里，还不忘回头瞭望——因为这水色又会随你脚步的位移而变，像主人送客，你总要回头还之以礼。到车上，合眼，才发现整个人瘫了：乐，确能忘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