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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

2020-05-31 11:35阅读数() 加入收藏

  一

  这是一个繁荣的,乡下人所谓东家的家庭。

  离来龙场有两里路,在一个陡坡上丛生着杂木和野草,较为平坦的地方则一块一块用青石片不砌拦起来。开辟成菜地的山峦底侧面,俯瞰着一大片水田,它底旧式的碉楼笨拙地矗立着。围绕着碉楼和它底下的几栋低矮的瓦屋,是一圈随着地势底高低而建筑起来的灰砖墙。——这灰砖墙在屋后扩张开去,把一个在五年前原是一块并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旷地的后院贪婪地抱在自己怀里;后院现在成为菜圃,它在春天和夏天富裕地哺育着菜蔬和果实,完全不再忆及以前的主人了。五年前,它底以前的主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在几天内全家病死,只剩下一个七岁的半疯的女孩流落到十几里外——或许更远些——的矿业区去。而在这不幸发生后的半个月,这家庭底主人,王德全和他底弟弟王德润,就向邻居们宣布了他们自己杜撰的这肥腴的旷地底以前的历史,使别人,首先使自己对这新奇的历史心服,一面悄悄地重修了后门,扩张了围墙。

  从这时候开始,这家庭就复兴了,在这以前,王德全和王德润,假若还愿意回忆的话,他们是差不多经过了十五年的穷苦的潦倒的。虽然他们都还年轻,只有二十岁,但那时候年青就和年老一样并不是财富。连续不断的荒年、匪灾、内战,使农村荒凉,把人底生活完全毁坏了。他们底父亲,一直到老年都是放荡的,残忍而势利的鳏夫,跟哥老会底袍兄弟们一起到省外去,就不再回顾家园一眼,死在异乡了;一个弟弟也是这时候怀着绝望的梦跟军队出走的,他走到他们从小曾梦想过的地方,连一封信都不寄回来。

  但他们,王德全和王德润,因为都成了家,舍不得离开乡土去做无望的漂流,所以还一直顽固地看守着灾害和贫穷。

  王德全在来龙镇开了一家杂货铺,勉强糊口,他底弟弟则野蛮地跑遍了邻近的乡镇,靠要债和借债,偶尔也赊贩一批乡货做空头生意来过活。

  然而现在,精光的年头已经度过去,像隔日的恶梦一样,王德全和王德润不再回顾它了。他们底儿女都逐渐长大,到了可以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的年龄。他们享有着金钱底权力和荣耀。穷苦的街坊和邻人,为了期望借十块或二十块钱,时常恭敬地到他们家里来领受轻蔑;就是那些一向看不起他们的,因战争而逃难到这里来的下江主妇,现在也为了借一点家具,借用一下磨子而来向他们底女人请安,和她们冗长地、兴奋地讲述他们所不曾到过的,现在已毁灭在战火里的豪华世界。

  王德全是一个勤劳而谨慎的人。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为他底家务思虑得精疲力尽,都在忙碌。人们可以看见他这一个时候用尊严的姿势挺着腰,在背后牵着一个巨大的有着蓬乱的黄土色根须的枯树桩,向家里吃力地拖去;那枯树桩像一个怪物的头,在被拖上台阶的时候粗暴地跳着,碰出难堪的大声,不肯前进,使他不得不改变了他底庄严的姿势,举起两手将它拥抱起来,——另一个时候则仔细地捞起衣袖,在后院里用一根破竹杆拨松被谁泼了水的毛豆楷。这种劳碌使他愉快,巩固了他底冷酷的骄傲,从而使他轻蔑世界,轻蔑那些不劳碌或劳碌得无价值的人。他的弟弟,在他看来,懒惰放肆,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个。

  然而王德润也同样轻蔑他。他看不起他底阴险和吝啬,他底对佃客的残忍,觉得他不像一个活人。在一切上面,他自己是毫不顾忌地放纵欲望,而且漠不关心的。他在自己底后屋里摆鸦片铺;他大宗地输卖菜油、桐油,以及别的什么容易赚钱的货物。和对手争嚷的时候,他底声音粗暴、强大,不容反驳;每个和他交涉过的人都要稀奇像这样一个昏疲而苍黄的人竟会有那么多的精力!他们底女人对于他们各人都是十分恰当的。王德全底,是一个微胖,小眼睛,下巴很肥,有着乡村里的人描写它为福相的那种脸的阴沉而骄傲的女人。王德润底,则泼辣、放荡、外表凶恶。两个女人时常争吵。在争吵的时候,王德全底女人总是先令难受地阴沉地哼一声,用肥厚的手拍一下桌子,而当对方,当王德润底女人从所住的后院里爆发了尖利而激昂的诉说和唱歌一般的,用拍手来伴奏的咒骂时,她便冷冷地走进房去,缝起衣服或是搓起麻线来,不做声了。

  王德润所住的后屋里,每晚都挤满着吸鸦片的客人,那些老板和地主;他们带着浓痰,懒惰的愤慨,嫉世的冷笑来,谈着生意和谁家女儿偷人。在这时候,他底女人因为不放心那个胖丫头素芬,就十分忙碌;她一面兴奋地高谈阔论,咒骂吴二娘底豆腐块切得太小,一面在热水里拔着鸡毛,替客人们做消夜的菜。她底三个孩子在这时候也顶顶快活,他们可以弄到半块钱,由最大的一个叫做黑娃子的领头,到路口的摊子上去买花生吃;可以像过节一样地学狗叫,在地下打滚。

  在夜深了,弟弟底客人快要散去,或者又来了第二批的时候,哥哥才理好了账目,锁好了柜子,并且细心地擦净白漆板,写上今天赊欠的账或明天要办的货,从店铺里回家来。

  他沉思地、胡涂地在黑暗的路上走着,一面轻轻吸着长烟杆。

  他低着头,反复着他底左手拉衣袖的习惯,就像冬天人们在怕冷的时候所做的似的,那瘦瘦的羊型脸,不时在烟火底闪烁里被描现,上面凝固着一种近于麻木的骄傲神情。当快要到家,可以从几棵大树的暗影里分辨出那臃肿的碉楼的时候,他会习惯地从牙齿缝里取出烟杆来在枯干的嘴角上泛起一个满足的微笑。但是一走进大门,他就奇特地不如意,愤怒起来了,听着弟弟底客人们从后屋里发出来的胶粘的嗡嗡声,他就狠狠地用舌头从闭紧的嘴唇里挤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但这痰假若落在当路的处所,他便要恼恨地走回来,用布鞋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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