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民间故事说:“从前,有个衙役押解着一名犯了法的和尚到某处去(记得和尚是王法管不着的,俗界的人犯了法,一出家就没事儿了,鲁达和武松就是这么干的。这则故事的不合理处姑且不论吧),途中宿于客店,衙役喝醉了酒,大睡。和尚于是把衙役剃了个秃头,然后逃之夭夭。
次日衙役醒来,不见了和尚,急得挠头。这一挠,就更急了:“噢,和尚还在!那我哪儿去了?”——题记“白丽美容香皂的全部奥秘在于: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电视屏幕上一出现那块在清水中悠然下沉的洁白香皂,儿子便不等解说员开口,抢先背诵出那句天天播出的台词。小孩子在记忆力最好的年华没有什么精彩的片子好看,便把多余的精力用来背广告。前两年背得最多的是“我们是害虫”,现在渐渐转换到背化妆品了。
每当这时候,丈夫便抢过遥控器:“没意思,没意思!”换成别的台了,也不管演的是什么,哪怕是半截子戏也看,好像目的仅仅是为了躲开广告。
每当这时候,罗亚兰便发出一丝无声的叹息。丈夫很敏感,无言地看看她,好像心里惶惶然。她便装做完全没有发觉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看电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看见,心完全乱了。
罗亚兰是从来不用任何化妆品的,不管是增白霜、防晒霜,眉笔、唇膏,世界著名影星娜塔莎。金斯基最爱用的力士香皂,使您“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白丽香皂……她的全家常年只用洗衣粉、肥皂、浴皂,这对于洗脸、洗澡、洗衣服就已经足够了。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性,她不需要这些多余的东西来打扮自己。不是因为她已经美貌绝伦、无以复加,而是因为……罗亚兰很不幸,没有生就一张漂亮的脸。要说不漂亮,也不是很不漂亮。她肤色适中,即使不“增白”也不算黑;嘴不大,而且红润,无须涂唇膏也过得去;头发不大好,呈褐黄色,但那是可以染黑的,而且按眼下“东贱西贵”的心里,不少人还花钱把乌黑的头发染黄哩,罗亚兰可谓歪打正着。真正不幸的是她眼睛太小,而且是单眼皮,就越发显得小,拼命睁大也不过是一条缝;更为不幸的是她的鼻子。天生的一副塌鼻梁,而且鼻头又往上翘,鼻孔便朝天。鼻子长在脸的中心部位,十分关键,坏了大事,这张脸任你怎么打扮也是枉然。罗亚兰知道自己的短处,从小就不打扮,连镜子都不照,她不愿意看见自己那副丑陋的样子。这一招不灵,一种“鸵鸟政策”的自欺欺人。你自己看不见别人照样看得见,于是从小学起就有同学中的好事者给她起了个外号:“金丝猴”。虽然居心不良,与人为恶,却是惟妙惟肖:金丝猴的毛色金黄、鼻孔朝天。金丝猴是一级保护动物,是国宝,人们花钱买了门票去看,还要说:“真漂亮!”可是这称呼到了人身上就不同了,谁愿意被人称做猴子呢?但是这外号就像粘在她身上一样,撕都撕不掉了,小学毕业传到中学,中学毕业又传到大学,可谓“不胫而走”。一直到她现在工作的报社,同事们虽然不像孩子们那样肆无忌惮地当面喊她“金丝猴”,却总是躲躲闪闪而又若有所思地观察她的鼻子,好像她的鼻子有做不完的文章,那倒比小时候的恶作剧更让人受不了!说起来,她的如此遭遇其实并没有自己的责任,完全受惠于她的父亲。父亲就是黄头发、朝天鼻。更有甚者,皮肤黝黑、塌肩驼背。外号比“金丝猴”更不如:叫“大猩猩”。所幸的是“大猩猩”娶了个媳妇却相当标致。那时候工农城乡差别远比现在大,水灵灵的乡下姑娘为了离开土地,转成城市户口,自愿降低择婿标准,嫁给了“大猩猩”。大概由于这双方的遗传基因的中和,罗亚兰幸免于黑脸和罗锅儿,却没有逃脱黄毛和塌鼻,一个丑八怪的父亲害了她一辈子!她的丑八怪父亲“大猩猩”虽然模样儿不济,却一辈子都在为美化人们的模样儿而劳作。他生前是美姿化妆品总公司所属工厂的工人。“美姿”的前身只是解放前一家简陋之极的肥皂作坊。肥皂那时候叫“胰子”,父亲从十六岁就进厂熬胰子、熬到解放,胰子作坊改名肥皂生产合作社,还是熬胰子。肥皂生产合作社后来又改名化妆品厂,就不单熬胰子而且还生产香皂、牙膏、雪花膏、护肤霜什么的了。改成“美姿化妆品总公司”,而且引进外国生产线沸沸扬扬地生产“美姿系列化妆品”,“市优、部优、国优”则是更后来的事了。
父亲是个好工人。熬了一辈子胰子没往家带过一块胰子。胰子厂出胰子,也糟蹋胰子。父亲天天下班洗澡的时候却舍不得使胰子,干搓。他并且把别人扔下的胰子头儿都捡起来,回收到制皂罐里再熬成胰子。他下了班也不回家,倒腾那些炼油剩下的空桶。空桶里还有不少油哩,扔了怪可惜的,他就扎个长把儿的布掸于,探到空桶里把残油沾出来,一滴一滴地挤出来,攒够一桶,就送到炼油车间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厂里的头儿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不管谁当政他总是一个样,他认为这是他的本分,从来不索取任何名利,只知道奉献。人们天天在厂里可以看到他,或是在车间里熬胰子,或是在院子里倒腾油桶,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满脸满手黑糊糊,像个捡破烂儿的乞丐。无论厂里出了什么问题,有脏活儿、累活儿、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只要招呼一声“大猩猩”,他便招之即来,而且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的工龄几乎和厂龄一样长,十八般武艺皆通,没有能难住他的活儿。厂里缺了这么一个“大猩猩”,许多事儿简直是玩儿不转!可惜,这句话却是直到他突然出了事之后人们才说出来的。唉,谁能料到他竟然死得那么惨……他活着的时候却只是大伙儿的笑料,厂头儿叫他“大猩猩”,新来的小徒工也敢叫他“大猩猩”,并不因为他有着那么多的无私奉献而慷慨地给予一个尊称:“罗师傅”。这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因为他长得丑!唉,我们的中华民族,老辈子就有“人不可貌相”的古训,到了本世纪80年代又大讲“心灵美”,即使在是非颠倒的“文革”时期也只是把矛头指向奇装异服、胭脂口红,而维护工农兵的“傻大黑粗”,可是为什么偏偏容不下一位老工人的鼻子呢?那一年,“九大”开过之后的国庆节,建国二十周年大庆。按照上级的指示,厂里抽调了五十名工人参加游行,提前三个月操练,穿统一的白衬衫、蓝工裤,正步走,充分显示工人阶级扬眉吐气领导一切的豪迈气概。托毛主席的福,罗亚兰那年近花甲的父亲也光荣地加入了这一行列。“大猩猩”平生头一回换上了那做道具用的雪白的衬衫和烫出裤线的蓝工裤,走出车问,扔下空油桶,到操场去正步走了。老人家虽然觉得这一身“行头”不大自如,心里可是痛快哩:这是代表咱熬胰子的工人去见毛主席,多大的体面!正步走练了两个月零二十七天,再有三天就要上天安门广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