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到郑州,呆的时间不长,收获颇丰。其中,最大的收获是重逢了多年前的一位文友。我们是1980年代中期在中原油田教学的同事,因为都喜欢舞文弄墨,打交道的次数比较多。哥们喜欢写诗,我也喜欢。当年正值东渐西风狂吹,我们在激情澎湃中的结识交流,就比其它时期更热烈。这次见面,细数一下,竟然二十余年弹指一挥,我们全都从活蹦乱跳的文学青年,变成了头发花白、体态臃肿的中年老家伙。不免感叹唏嘘。
几年前,哥们从中原油田调到了郑州,一边在大型国企担任领导干部,一边还客串河南省作协副主席。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彼时的不少哥们已经从原来的小城到了省会和北京上海深圳,有做了官的,有发了财的。让我惊奇的是,这位哥们至今仍在写诗,而且从作品上看,他一直坚守在常说的“纯文学”的领域里,像一位圣徒,向圣地圣殿的方向低头前进。
从他那里得知,在河南、在全国,有一批这样的朝圣者,不为外边的喧哗骚动所扰,静守着一方精神家园,默默耕耘,甘苦自知。他们中间,有当年作为文学青年时期我所敬仰的大师们,有一起牙牙学诗的文友们。从他展示的照片上看到,大家都已经被岁月不带商量地划入了中老年系列。然而,对于他们来说,改变的是时间;不变的,是永恒的追求。
这是不少“高人”所不具备的一种可贵人生品质。想一想,二十年的旅途中,当年一起出发的求索者,他们在途中遇到了这样那样的诱惑或障碍,不得不或者说理智地选择了逃开。无奈的人会因此追悔,高明的人会美其名曰“理性的权变”。当然,有些人的离开的确是理性选择的结果,是对自己和家庭的负责。不过,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在任何一种对于纯粹追求的道路上,在任何一种高尚精神追求的道路上,无论你以何种借口离开,无论借口如何冠冕堂皇,都只能表明,你是一个意志动摇者,你当初的追求不过是年少时期荷尔蒙的生理刺激作用,与你所向往的高尚理性、顽强意志没有多少关系,更与理想信念没有多少关系。
比如我自己,曾经狂热到可笑的文学青年,竟然在人生的成熟时期放弃了文学创作。狂热时,白天黑夜只有一门心思??写!写得晕头转向,写得豪情万丈。写了多少诗歌散文小说?没统计过,只记得因为它们未能满足期望,在两次调动搬迁的时候,被我恼恨地扔到了两条不同的黄河支流中,每次一麻袋。大约从二十五六岁开始,尽管仍在不断地广泛阅读,却很少用心进行文学创作了。至今想起来,可以给自己找到许多理由,但放弃喜欢了那么长时间的一种爱好,终归是一种遗憾。
同时,这位哥们,以及那些至今坚守在纯文学领域的追索者们,相比较于当初一起动身却走向另外道路的出发者,他们是文学虔诚的信徒,他们是传统观念崇尚的为了精神价值而活着的少数人。
油然想起“士”的精神和“士”的气节。
士的气质一度变得异常稀薄,甚至正在被嘲弄,眼看就要香火不继。最近几年,也许是吃饱喝足玩够了,于是,上天开始让人们再一次念叨它。士的气节是什么?似乎很难用一个一堆确定语言描述,但有一个基本的事实,即便连篇累牍地描述出来,缺乏士的气节的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士的气节也注定,涵养着士气者是不会炫耀士的气节从而实现它的时代化、大众化的。
声明一下:绝非在酸溜溜或者牛哄哄地宣扬什么精英主义。不同气质的人们的确难以相互理解沟通。尊重所谓的普世价值,至少也应该包括尊重另外一些人不违法不违背道德的“?瑟”和“装逼”??在红尘滚滚中能够装逼装到总是一尘不染,需要多么巨大的装的意志力啊!
不过,还是要探讨一下:什么是士的气节?
必须明白的是,士的气节绝非后来的士族们的气节。在孔孟时代,士的气节当然与“士”这一具体的人群有关,尽管彼时的士人们社会地位并不高,但他们坚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有才有德还潇洒。但在漫长的中国人文历史演变过程中,士的气节早已脱离了某一具体人群,而成为任何阶层的人都能够修养出来的一种精神价值体系。
士志于道。亦即说,在士所具备的高贵气节中,能够安贫乐道,能够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不为外物所累,不为外界所扰,坚守心中的高尚追求,矢志不渝,养浩然正气。这是士之为士的首先必要条件。
士的气节不是消极遁世的,它是在俗世中的超越,是积极的尘世生活者;士的气节不是制造所谓进步与没落的剧烈冲突,是努力构建阶层和谐以及人际和谐;士的气节可以是鹤立群鸡,可以是仙风道骨,但它更可以是俗世中散发着生活气息的纯粹的思考和追问。
尤其应该注意的,士的气节绝非俗众所理解的“一杆硬”、“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服气”;也不是什么放浪形骸、装痴佯狂;至于各个时期激进者声嘶力竭的谩骂,哪怕是对万夫所指的谩骂,更与士的气节不沾边儿,相反,此类哗众取宠、刺激群氓骚动的行为,恰是士所鄙视的。
士的精神气节和行为往往被误解。多年前,一哥们不屈服或称不服气顶头上司的蛮横愤而辞职:“你有钱有势有走狗,爷爷我什么都没有,但爷爷我有一身傲骨!爷爷就是不服气你们!爷爷用辞职表示对你们最大的鄙视!”
哥们这种敢于挑战强大势力、不屈从于权威的行为,往往被人们赞誉为骨气,会被误解为士的气节的初级版。事实上,这种骨气与各个时代反叛者、激进者身上都存在的戾气更接近,而与士的气节距离较远。士的气节是取两用中的理性,是在逆境和不幸中寻找和谐的改善,最终求得个人和社会的幸福;激进的语言和群体肢体暴力必定经过剧烈的破坏,那种快意恩仇的所谓“骨气”、“豪气”,往往不过是杀伤力极强的一己意气发作,与士的气节不可同日而语。“不屈服于强大”与“不服气”之间,存在微妙而重大的区别。骨气常有,豪气多见,士的气节却是那样的稀缺。每个人都有骨头,骨头里肯定都有气体,于是每个人都有骨气。但骨气与气节不同,带气的骨头只是每个人自我意识的本能膨胀表现;士的气节,则是理性升华后超越本能发作的光辉,是一种直面丑陋现实而不为现实扭曲的严肃人生、科学态度。
当前的中国社会中,不独士的精神气节被误解,即便基本的是非美丑也会被倒置。士的精神的主要载体??知识分子中间的一些人,误导着新时代,把士的形象严重丑化了。比如,一些青年往往把骂人高手的网络大V当做所谓的意见领袖奉若神明,将其视作具有正气和反叛气节的人物;那些体制内兢兢业业严肃认真的生活者、工作者却一概是“狗”。
事实上,也只有被激情蒙昧者才会产生此类偏见。骂人者因为臭骂该骂者而被奉作正义的反叛者,但无论其动机和目的如何,他们终究只能是污言秽语的制造者、群氓暴政的刺激者;体任何系统内的严肃生活者、认真工作者随着一架机器运转,他们以敬业精神竭力维护着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也许这架机器存在某些严重问题,但其中严肃认真的生活工作者以其严肃认真而成为注重自我修养的品格高尚者。弊端丛生的体制的批判者、反叛者不一定具备士的气节,侧身体制内的捉刀者不见得缺乏士的气节。依职业判断是非,以是否臭骂体制判断进步和腐朽,是当前网络群氓的典型特征:只要你对体制臭骂得够臭,管你嫖娼不嫖娼,管你聚众雨乱不雨乱,你就是正义者;只要你是体制中人,只要你为体制说上哪怕一句不是骂娘的话,你就是狗。
任何一种高尚的精神总是危机艰难时刻的产物,并在挫折中更具意义。士的精神还表现在,即便危难加身,也绝不丧失士的尊严;即便在一个污浊的时代,也要保持个人的整洁。
子路显然是士的楷模,危难来临,子路结缨正冠而死,为后世的士们树立了榜样。《水浒传之英雄本色》中的那个著名小人陆谦,竟然也在临死前结缨正冠,足见士的榜样力量曾经多么具有征服力。
个人认为,在一个污浊的时代,保持严肃生活的态度,并为社会改良而努力,不随波逐流,更不骂骂咧咧,是对士的基本要求;在人性骚动共同破坏公共规则的流俗中,见红灯即停,绿灯不亮,即便斑马线这边只剩你一人,也要坚持等待,不怕吃亏,不怕嘲笑;即便外边污泥浊水,即便吃了上顿没下顿,也要竭力把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以整洁的面目生活着,以整洁的面目与人交往。
也许有人会感觉脊梁骨冒寒气:这不是有病吗?要不就是装。如此较真儿的人,会不会食古不化,会不会对他人缺乏必要的宽容呢?
从来不必担心较真儿的人会对他人苛责,会产生对他人的道德绑架观念束缚;具备高尚气节的人往往严于律己,宽恕待人,他们对待社会流俗乃至社会恶俗,更多以独善其身与其保持距离。应该警惕的,是那些迎合人性弱点从而哗众取宠、万人拥戴的人,他们往往是混世高手,今天,为了某种目的赢得万众拥戴;明天,为了另外的利益目的,万众作为牺牲品,会被鄙弃如草芥。
一个永远追求士的气节的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然而,即便士的气节如此弥足珍贵,它也只能是一个社会人的个人精神追求和日常行为修养。它没有资格作为其它社会成员必须接受或者被建议接受的价值标准。任何一种价值观念,在走向理性、平等的现代社会,均应该如此对待。
当一个人自觉到自家的士的气节,这气节就要开始掺水了;一旦士的气节成为炫耀和区别俗众的标签,那么,它就已经成为“装”了,不是装神圣就是装神经,反正都是想牛起来,那么,士的气节已经荡然无存。
曾致信一位领导干部,恭维老人家具有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浩然正气。这种“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配义与道”的浩然正气,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亦即士的最高精神追求。事后仔细琢磨,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任何一个阶层或一个人的气质,均不过其所处时代、生活环境的产物。传统的士大夫气质产生于等级时代,那么,它注定散发着浓厚的等级气质。
像所有精神观念领域里的东东一样,在一个平等、自由的空间,士的气节只能作为一种个人爱好存在,而不能作为判断高蹈还是卑下的标准。其实,就连高蹈和卑下的说法,也是某种不平等意义上的话语方式。任何一种精神追求和价值观念都不能被作为权威被推行,只要不违法,不违背天理人伦,任何一种哪怕卑下的精神追求和观念,都有平等存在的权利。
关键词: 乱侃“士的时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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