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一一题记
沧浪之水一一内荆河,出滔滔汉水,九曲回环走过广袤的江汉平原,恋恋不舍地流向滚滚长江。
我家住在内荆河北岸。因爷爷与舅爷们跑过航运,我对河流、航船与纤夫,情有独衷而刻骨铭心。长大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改变不了这个情结。
平时,我一讲到大河文明和海洋文明,就无比兴奋。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尼罗河,印度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长江与黄河,哥伦布,三角贸易,亚美尼克,密尔顿,马可波罗,郑和,丝绸之路,China(瓷器),mariner(水手),马克吐温,列宾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老人与海,亚丁湾,威尼斯,爱琴海。有时甚至信马由僵,天文地武,扯到伏特,尼米兹,库尔斯克,蛟龙号,GpS,北斗,055,F22,歼20,创新之路等等。一个个话题,引经据典加上评头品足,诱惑得学生眉飞色舞,被人冠以“野白精”(不讲正经的高手)。
这个根深蒂固的恋河情结,源于我家门前南来北往的纤夫们印在沙滩上的那一串串脚印。
秋冬河水干涸,航船稀少。春夏则是航运的黄金季节,也是我们一帮游神最活跃的时节。每天我们都三三两两地在河边神游,跟着来来往往的纤夫跑上几百米,摸摸那踏实的带有余温的脚印,嘻嘻哈哈,倍感亲切。一来二去,也认识了一些船夫。他们非常和蔼,不是畏惧我们天不怕地不怕,敢向船上飞砖瓦而装出来的伪善,而是慈母般的抚摸我们的小脑袋,牵着脏兮兮的小手,微笑着走一程再轻轻的放开。他们一步一回头,眼里漾溢着温情。纤夫的背影牵着白帆慢慢的淡远了,留下我们在沙滩上,凭水临风心惆怅。
这些匆匆过客,一般不轻易在我们湾前一带滞留,他们要赶路,也害怕我们找麻烦。但是,也有例外。
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几兄弟无聊,在河边“飞镖”比眼力。这时正好有艘大船摇橹架桨往东过来了。于是我们以它为目标进行比赛。突然,从船上传来女孩的哭喊声,同时,摇橹的人也松了手呲牙咧嘴直叫嚷。不妙,闯祸了!我们回头上岸飞跑,躲进了屋后菜园子里。惊魂稍定,老大说:“老二,你机灵些,去瞄一下情况。”我硬着头皮掩在一棵大重阳树后侦察:大船靠在我家门口码头边,从跳板上走下几个人爬上台坡了。我潜回菜园里与老大耳语。他立即拉着我们往远处幺母垸跑。老大边跑边喘气:“听说跑江湖的人都有功夫,这回不得了啦!”跑出菜园不远,身后飞来母亲大声地呵斥:“小砍脑壳的们,还不给我死回来!”兄弟几个像霜打蔫了的茄子涨紫了脸,俯首贴耳,晃进堂屋,准备挨千刀万剐。
堂屋中间,母亲正在给船家赔礼道歉:“您几个不躁,只怪我平时没教门!这帮游神,不闯祸心里不得过……”“您别责怪几位小哥,他们不省事,不是故意跟我们过不去,”那个父亲俯身摸着我的头,“我见过你,还牵过手。小哥,你看,我们小姐姐比你大不了多少,他没有上学,已经开始给我们做饭洗衣服了。现在她头上被你们用瓦块撞了个大胞,该多痛啊!还有,我的手也被砖头撞肿,无力摇橹了。我们出门在外,多么不容易。以后不再这样了,好吗?”顿时我脸上热汗直流,不敢仰视,只觉得那个父亲好高大!晚上,船家被迫破例在我们码头过夜。母亲带我们登船去看望船家。我对那位比我稍大的姐姐说:“姐姐,对不起!头还很疼吗?”她忽闪着大眼睛,与我对视良久,然后轻轻摇一摇头。当时,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深深地刻在我心目中。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心思向过往船只“飞镖”了。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上午。东南风刮得正猛。一艘大船鼓着高大的白帆顺流西下。因河流在湾子东头拐弯,加上北岸大树遮天蔽日,那艘大船航速过快,转舵不灵,桅杆碰到大树枝,船翻了。湾里人闻讯,蜜蜂般的倾巢而出,救苦救难。人多力量大,船家安全得救。船上日用品与货物全部打捞上岸,摊了半个湾子。众人手忙脚乱,忙活了一天。船家五口人在湾里滞留了几天,湾里人轮流邀请船家食宿,像招待稀客。我们一群小打油的看了几天热闹把戏,把船家的坛坛罐罐都数了个遍。我则好奇地爬上大船去看稀物。
这艘大船,比从武汉上来的轮船小,比自己家里的鱼船大。船上所有东西全倾在河里后又被捞上岸摊着,只剩空船。船头是三只爪钩的铁锚,停靠时抛在岸边。船中间是桅杆和布帆,平时,桅杆放倒在船上,布帆自然折叠着。船行顺风时,把桅杆竖起来,用索子从滑轮上拉起竹篙支撑的布帆。“一帆风顺”就是这样来的吧。船舷两旁顺放着长短不一的竹篙,无风或逆水航行时,用长篙撑船。有时两边同时撑,从船头沿舷走到后面,再拖着篙重头到尾,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次。短篙用于船离靠码头时点拔。船两旁前后各用桨桩支着一把长桨,靠前部的称腰桨。我地有歇后语“鸭划子架腰桨一一赶快”,多含贬义。橹则用得较少,我时常把它和划龙舟用的棹划等号,其实不是一回事。棹大得多,用力大小与角度都有差别。船尾底部就是舵了,在后架桨的人两腿夹着舵柄掌握方向。船中央隆起部分,两旁依次拴着木制雨板,顶部为竹蔑编制漆了桐油的拱棚,用来遮风挡雨蔽烈日。
最引人注目的是长长的纤绳。纤绳表面用光油漆过,光滑柔软,防水有弹性。一端牢牢拴在桅杆上,另一头被纤夫在岸上远远地背着。纤夫胸前横着竹片,绳子呈丫字形分散受力点,以免时间过长勒伤胸膛与肩膀。水面开阔货物多时,绳子放得很长,几个人前后背着。水面狭窄货少时一个人背纤,纤绳多余部分挽成圈圈提在手里可以机动。背纤的时候,纤夫一律高卷裤筒,打着赤脚。因为沿岸有坑洼沟港水田,必须涉水走淤泥。所以纤夫被刺伤脚划伤腿成了常事。纤夫多为壮年汉子,有时候也有小姑娘或老人。那些清瘦的纤夫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一步一叩首,似乎有走不到尽头的路。年少的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为谁运送着各种货物而不知疲倦。后来,才渐渐明白湾里安居乐业的父老乡亲,为什么对遇险的船家如礼上宾。船家虽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挣点血汗钱,而他们付出艰辛劳动所带来的,却是沿途商埠码头的繁荣与当地人们的幸福。
世界上所有大河文明和海洋文明及城市的兴起,基础都建立在纤夫的足迹上。随着高新科技的发展,水陸空立体化的交通运输早已淘汰了纤夫的爱。而当今立体的运输领域,不再有纯朴的服务与奉献,而是充斥着血腥的占领与霸道。历史的长河泥沙俱下。曾经的纤夫,他们带有血色与体温的脚印,已被尘土掩埋。但我总是时常在大脑沟回里,幸福地追寻着那些纤夫们温情的足迹……
作者:谢高模
关键词: 寻觅纤夫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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