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雨，终于停了下来。天还是阴阴的，太阳躲在薄薄的乌云后面，若隐若现。

　　这样的天气，我全身的骨骼会痛，尤其肩背部像背着一个沉重的盔甲。于是，我又走进了这家汗蒸水汇馆。76度的高温室，虽然瞬间会让你感到窒息，但当疼痛的脊背贴在滚热的石板上，立刻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飞速地循环着。疲惫和痛在慢慢地剥离。

　　汇馆宽敞洁净，用女儿的话讲，这是一个高大尚的场所。喜欢这里，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她们——

　　她们，是一群地地道道的东北女人。确切地说，她们，是一群搓澡工。

　　“大姐，今儿下雨了。是不是很痛，我好好给你按摩一下。多少有点痛，你忍着点。”今天为我服务的是大王。

　　大王是这群搓澡工的“班长”。她声音宏亮，干脆利落。第一次遇见她，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候，汇馆刚刚开业，因为老板发出去一些邀请卷，还有很大幅度的优惠，汇馆里人满为患。

　　大王的声音高而清晰，远远地就能听到她在“喊号”。号，是洗浴者的手牌号码，搓澡需要排队。

　　对于她们来讲，最初，每一位顾客都是陌生人。她们言辞谨慎，用尽各种办法来留住这些客人，留住客人，就是收入的保障。

　　“大姐，我姓王。这里有两个姓王的，我是大王。”大王的话语短，却让我很清楚地记住了她。

　　“大王，你们都是北方人吗？我记得以前，大型的洗浴中心开业，请的都是扬州的搓澡师傅。”为了消磨时间，我随口问着她一些小问题。

　　“大姐，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多数汇馆都用咱北方人了。北方人，实在，有力气，不掺假。”她一下一下地搓着，很有力量，也很有节奏感。

　　大王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透着一股英气。

　　“你是她们的头儿吧？我刚才听你喊号呢！”

　　“啥头不头的，就是让大家有个秩序，多挣点钱。我们这些人不是来自于农村，就是下岗职工，平时乐呵呵的，没心没肺，其实，都不容易。”大王嘴里说着话，手却一直没停下，功夫娴熟。“大姐。您这脚上有伤吧，我轻点。疼了，你就知会一声……”她是一个善良心细的女子，第一次相识，我的心就柔软了几分。

　　去的次数多了，大家彼此也就了表面上的熟悉。

　　“大姐，您来了。今天怎么是自己，你家的漂亮丫头没来呀？”大王总是在看见你的第一时间，就和你打着招呼。我们是“陌生人”，可那一瞬间多了几分温馨。

　　她们，是一群喜欢倾诉的女人。

　　每次走进来，你总会听到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可是，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一段让人心疼的故事。

　　大王，曾经是村上的妇女主任，主管计划生育。高中毕业第二年，她就在村里是挨家挨户地宣传计划生育的好，村里的很多超生的妇女都对她指指点点的。说她，一个大姑娘家家不害羞，管这事儿。她就是用一股子韧劲儿，得到了村支书和乡里的认可，不过，她却不算村干部，她一样得帮着母亲耕地种地才有收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为了填补家用，丈夫进城打工。钱，没挣多少。人，却丢了。打工三年，丈夫回村跟她办理了离婚手续，跟一个南方打工大嫂走了。

　　儿子争气，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她必须进城了，陪着孩子读书。

　　曾经，她在大街上一走就是一天。脚掌磨出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大水泡，她一筹莫展，不知道自己能干啥工作来养活自己，供儿子读书。她想起了邻居秀梅，是洗浴中心的搓澡工，一直在城里工作。于是，她来到了第一家洗浴中心，成了一名清扫工。

　　她是聪明的，更是勤奋的，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已经是一个技巧娴熟的搓澡工了。

　　“大姐，你别看这个搓澡是体力活，它可是有功夫的。重了，皮肤会被搓破。轻了，顾客说偷懒。刚开始，我还挨了不少骂呢……大姐，您就说这拍背，那可是体现水平的……”大王，是她们中间比较幸运的。儿子支持，知道心疼她。小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小王和爱人都是一家国企的下岗工人，都在这家汇馆做搓澡工，他们住集体宿舍。为了供女儿读书，他们没日没夜地干，小王，每个月都是提成最高的员工。可每次领了薪水，她都会悄悄地抹眼泪。除了大王，我和这个小王接触最多。

　　“女儿不理解，说我们当搓澡工丢人。我和她爸跟她说谎，告诉她我们去外地打工了。平时，我们就在汇馆里，不敢出去，害怕遇见熟人，如果被女儿知道了，她该不好好读书了。”每次小王提起女儿，都是眼圈红红的。想了，也不敢回去，只能悄悄地给婆婆打个电话。她变得沉默，她们叫她“林妹妹”，因为她太容易落泪了。

　　“小不点”，是她们中间最小的一个，刚刚二十岁。

　　“俺家在农村，学习不好，俺娘要我嫁人，可是俺才二十岁呀。城里二十岁的女孩子还在上学呢？俺不愿意，就跑出来打工了。俺要多挣点钱，自己找婆家。”这个丫头话多，心直口快，是大家的开心果。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不点，其实，是一个热心肠。洗浴中心如果来了老弱病残的顾客，基本上都是她接待的。因为她有一张甜嘴，她能让顾客忘记痛苦和不愉快。

　　她们中间，有一个短工，她们叫她刘姐。小刘是一个工厂的工人，工资不高，丈夫身体又差，她就得多干一份活，来贴补家用。她只能周末来，每一个周末，她们都会把一些推拿和按摩的顾客故意留给小刘，让她多挣一些提成。看到这样的她们，我的内心是满满的感动。

　　她们，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低进尘埃里的女人，她们为了生活，忍气吞声，埋头苦干。很多时候，我会被一些“高傲的人”训斥她们内心无法平静时，可她们却是安静的，总是用最温暖的微笑和抱歉的低语，来面对一切纷纷扰扰。她们，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们却用真诚铸就了一面生活的镜子，映照着一个个赤裸裸的灵魂。

　　偌大的洗浴空间，热腾腾的水雾遮掩不住她们忙碌的身影。哗哗啦啦，那是从喷头里涌出来的流水的声音；噼噼啪啪，那是她们有节奏的拍背的声音。她们清脆的笑声，穿过大厅，穿过人群，穿过她们内心的悲苦倾泻而出，她们用快乐演绎着她们质朴的，劳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