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说话不及就来了。铜宝老人从迎面吹来的阵风里已感觉出淡淡的凉意,他把院子里堆放的几捆谷子往边上挪了挪,特地腾出一片空地,然后拿着几个麻袋,肩扛一根长杆,径直往屋后的寺沟走去。
在家乡,节气中的白露是庄稼、秋果成熟的分界线。也有些奇,白露前,秋野上的一些庄稼、瓜果还青嫩酸涩,口味欠纯,白露一过,色质口味截然有别。这其中有讲究。比如谷子,割早了浆液不够饱满,影响成色和口感,割晚了,拥挤的谷穗一遇风来便相互触碰,将谷粒散落一地,枉长一季。比如核桃,打早了浆液供养不足,晒干后只眼观外壳无二区别,一砸开即看到了虚实。为谋一个好的收成,村人把谷子、核桃等田园作物“认义”给了白露,让白露领养。村人们一过节气中的秋风就从心里数念,白露一来,谷子与核桃等作物就该出田、下树了。家乡常流传一句俗语:谷子上场,核桃满穰;谷子入囤,核桃挨棍。如此,倒也显露出谷子与核桃在村人心里的位置。
铜宝老人这些年的日子里填满了谷子和核桃。他在寺沟拥有6棵核桃树,二亩山地。核桃树支撑着他们的日常花销,山地供着他老俩口的吃喝。
——还是生产队大集体解散时,社员们看着寺沟里歪歪扭扭、细瘦细瘦的几棵核桃树苗,没一个人肯收留。队长就把目光投向铜宝:你老铜宝懂林业技术,用心管理管理,兴许还能成个故事。那时铜宝还不老,也就四十岁光景,老就老在那个驼背上,村人习惯把背驼的人称老,跟年龄没多大关系。他还没同意,人家都早已经这么叫了。
该着那6棵核桃树时来运转。打从老铜宝接管那6棵核桃树后,它们一季一个状态,相互较着劲往上长,一两年工夫就挂上了果。隔着垄沟种地的邻人就私下议论:他老铜宝传孙接代软一腿,种树管树还真有一手。这话他们也只是背着老铜宝说说,人家只生了个闺女早已嫁入外乡,话说重些他这叫绝户。邻人的话要让老铜宝听见,他一准会跟他们急。
起先,每到白露,核桃树上零零星星结出的核桃,老铜宝没太在意。谁嘴馋了顺手打了半篮子一筐子,只管拿去;就是沟里那些上蹿下跳的猫圪羚(学名松鼠),老铜宝也纵容它们把那6棵核桃树当作戏耍欢娱的场所,由着它们将核桃一个一个往窝里藏。
一个小贩打听到老铜宝在寺沟有6棵核桃树,大爷长大爷短地要买他那6棵核桃树的核桃。谈到价格时,老铜宝一脸狐疑:咋?你要5块钱一斤买俺的核桃。小贩赶紧补充:你要觉着价格低,还可以商量。还商量啥,他老铜宝这几年下树的核桃,从没卖过这样的上等价格。那一年,老铜宝得了小贩3000多块核桃钱,这还不算那小贩给他和村里几个汉子从山里往外挑运核桃的脚步费。之后,那小贩每到白露过后不长时就过来收购核桃,老铜宝的小日子靠着核桃钱的补贴,还算能过得去。
然而,老铜宝顺当的小日子让老伴的一场病给挡隔住。医生盯着X光片不自觉“渍”了一下:该早些过来看看,你瞧瞧,肺部这个空洞很明显。老铜宝看不懂,问医生咋整?医生说这病不能再拖了,赶紧住院手术治疗。月余时间,老伴的病大有好转,但身体状况不如从前。那两亩山地,那6棵核桃树,恐怕再也指望不上老伴帮忙料理了。关键是,老伴这一场病花销了家里2万多块钱。老铜宝积攒了几年的核桃钱,付了医院的费用后已所剩无几。他心里有些慌了,觉得家里像抽空了一样,缺了底气。那6棵核桃树这几年没明没夜的生花结果,全都让老伴的这场病给吞了,他从内心里觉得对不住核桃树。老铜宝叹息一声——今年没指望了。说这话时,寺沟的那6棵核桃树正逢白露,他因为老伴住院顾不上打理,那些个浆液饱满的核桃,熟得把不住了从枝上落下来,“啪嗒啪嗒”的落地声惊扰了在窝里睡懒觉的猫圪羚,它们争相出窝,替老铜宝收获着;一些嘴馋的村人,也趁势来凑热闹。老铜宝在医院走廊一角偷偷抽烟时,想到那6棵核桃树和那些贪婪的猫圪羚,嘟囔一句:狗日的,今年让你们捡了便宜。
老铜宝把老伴从医院接回家,粗略收拾了一下丢在田里的庄稼,还有那6棵核桃树上遗留的品像不太好的核桃。那些日子他就两件事:伺侯老伴,种管核桃树。6棵核桃树被他修剪得神清气爽,他还准备来年春季给它们施草肥;他还在自家地里挖了一地的坑。这让隔着垄沟种地的邻人有些看不懂。等来年早春,他把一棵棵核桃的树苗栽到坑里,邻人们依然不解——他老铜宝这是与核桃树较上劲了,连口粮地都不种了?
还在老伴做手术时,老铜宝就听同病房的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在发感慨:现在市场上能买上货真价实的东西可真难!这位病友说前些日子到街买了10斤核桃补脑,回去连续敲了十来个,不是没仁就是被虫蛀,没几个能吃的。病友说着话气就顶了上来:我这100多块钱买得哪是核桃,简真是一袋子气团团。
铜宝老人就忙安慰人家:十来斤核桃也不是啥大事,别把身体气坏了不划算,回头我给你弄些正宗的。
病友质疑地看了看老铜宝:你能弄上正宗的?质量有保证?老伴在一旁憋不住了,就补了一句:俺家就有核桃树。病友就抓住老铜宝不放了,硬缠着老铜宝给他寻正宗的质量好的,价钱不用担心,病友说,只要质量好,货正宗,有多少要多少。
老铜宝在地里新栽核桃树时就常想起那个病友的话,每想起来就觉着这几年卖给那个商贩的核桃亏得慌。又转念想,人家商贩从山下“呼哧呼哧”爬上来,图啥哩。这山上山下差些啥,不就差了个对信儿知道的迟早?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再说了,那6棵核桃树也不是千年松万年柏,该续续后了。
2019年冬季的一个清晨,老铜宝还在热被窝里暖着梦哩,突然一阵炮声震得窗上玻璃“轰隆”作响,这沉寂的山旮旯里已长时没这样作响过。之前,是老日本扫荡遇到八路军时,还是早些年“农业学大寨”开山劈田时,老铜宝也说不清,但这次炮的方向他听得清晰,是寺沟的方向。老铜宝躺不住了,他起身穿衣,棉鞋都顾不得系上鞋带,径直去了寺沟。
一地的核桃树还在,那6棵核桃树安然挺立,像是没听到炮声,无一点被惊扰的意思。老铜宝在核桃树下来回走了两圈,看到核桃树无恙,才放心地走上岸头。这时节,刚上任没多久的支书带着几个男劳力从不远处的坡地上走下来,看到老铜宝,大老远就喊:铜宝叔,这大清早来寺沟里寻啥哩?又结记(牵挂)您的核桃树哩。老铜宝说:这起五八更,谁弄得山炮惊了我的好觉。支书走近老铜宝:铜宝叔,这炮可比过年放的鞭炮要喜庆。
旁边一个年轻人凑过来:老叔,您这片核桃林要值钱啦!
咋说?老铜宝不解。
支书递给老铜宝一根香烟:您从那6棵核桃树向西看不足100米,那儿不是有条通往山西的小路吗?再过一年半载那条路就通汽车了!
老铜宝看着支书语气里的喜庆劲,往那6棵核桃树的西面望了望:它通它的,跟咱有啥关系。
老叔,您老这就孤陋寡闻了。支书进一步说:路修通后,这附近要建一个服务站,专供汽车加油人吃饭买东西,到时候您这一年生产的原生态核桃恐怕不出门就能卖个好价钱。
支书的最后几句话点在了老铜宝的心坎,他环了环已经成形的核桃林,癔症了一清早的脸上有了表情。
之后,老铜宝有事没事总往寺沟蹿。在转游核桃林时就琢磨:咋个种管咋个收成?其中,有一件事让他发愁——那些整日把核桃树当成演练场的猫圪羚。
老铜宝琢磨了几日后,想出了招。他拴了一堆废塑料瓶,一个挨一个围着核桃树绑了一圈,还特意将每个瓶的底部割掉,远远望去,那片核桃林个个像怀了七八个月的孕妇,笨拙得可爱。
猫圪羚们如往常一样奔过来,轻盈敏捷向树上攀爬,爬着爬着遇上了陌生的障碍。它顺着瓶往上爬,瓶桶光滑,十有八九掉下来,有几只好不容易爬到瓶口,可那瓶颈小如拇指,猫疙羚的尖嘴头还没钻出来,它的四肢已支撑不住,扑腾一声掉在地上,猛一听如熟透的核桃往下掉。老铜宝偷躲在一旁观察着,被那些小东西们逗得笑出声来。
关键词: 猫圪羚,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