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膝盖上有一道十多公分的手术疤痕。那是二十年前的炎炎夏天留下的。现在我走路很正常,蹲、坐也正常。没有说起,谁也不会知道,这个膝盖还曾受过伤,而且还有致残的危险。
那时我在本市一家水泥厂上班,是一线生产工人。那时的水泥生产方式还是传统落后的湿法生产工艺,我的岗位是制备车间的生料磨班组员工。我们每个班要做的就是把前道工序已经过破碎的砂石等原材料,按照适当的配比经过几个巨大的漏斗仓出来,通过输送带注入硕大的生料磨,同时在磨头部注入清水进行磨浆……那时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自动化生产设备,比如,材料如何配比,化验员会每小时通报出浆的检验结果,根据此结果数据,我们就要及时调整原材料和水的入磨量,这种调整已是电脑控制,工人在显示屏上按按手指就行。因此,没有亲自体验过的人,还以为这个工作是很轻松舒服的。
但事实上,这个岗位的工作一点不轻松。比如,因为前道工序有时对岩石的破碎不够均匀,有的石块还比较大,会造成下料漏斗仓口堵塞,我们工人就要用大铁锤连续狠敲漏斗仓口以震动或者用铁钎撬动石块促其下料——十足的重体力活。而这样的石块入磨后磨机又难以消化——不易捶碎,并且对磨机损害很大,因而磨机出现临时故障是常事——主要是磨机身上的螺丝杆折断,衬板脱落,这时磨机身上就像人身肚子破了一个或几个洞,肚里的货——泥浆就从机身内摔出。如果是磨体外面还没有泥浆水摔出,只是螺帽处有泥水渗出,那么就是螺丝与衬板和磨体间出现了松动,算是更小一些的问题。出了这样一些小故障,当班的人就要及时停机抢修。因为当时有四台磨机,运气不好时,轮翻出故障,只好一台接着一台排除故障。螺丝杆断了的,那就很麻烦——停机,打开磨门(门边有油污、泥污),爬进磨腹,换上螺丝、衬板,在螺帽处缠上专用的防渗棉线带,然后用人头高的大扳手使劲拧紧,都换好后,在磨里面的人爬出磨门,然后几个人齐心协力又盖好磨门。这个工作至少要三个人才能完成,一个人在磨内,一个人在磨外,另一个人开行车分别在开磨门和盖磨门时吊起磨门盖,以便另两人操作。发现螺帽处有渗泥水的时候,也要及时停机加上棉线带把螺丝拧紧,防止情况严重起来——这个要简单许多,磨机停下后,只要位置适当——不适当的可以通过某个装置进行微调,一个人也可拿起大扳手进行拧紧加固。
这些还不是生产的全部,生料磨工种是一个又苦又脏的工种,可以说,每个班下来,大家都精疲力竭,并且是汗水、泥水还有油水交织的形象。那怕是冬天每个班下来不洗澡都不行。
而我的膝盖伤,正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夏天,也就是香港回归祖国那年的夏天,发生在那个夏天的一个夜间,发生在这个生产岗位上。
那天,我和另一个工友上的是大夜班,即是夜间11时至次日早上7时的班次。因为那时农村正在收割早稻,许多来自乡下的工友请假农忙去了,因此有的时候只能二个人上班了。而我呢,本来轮到我休息,一位要回家割稻的工友与我商量能否把他顶岗,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工友之间要相互帮助嘛。二个人上班本来就更累了,而这夜的运气又似乎特别不好,不但下料漏斗仓口经常要敲打、撬动,磨机又停下排除过故障,我已经累得有点体力透支、精神恍忽了,而那位工友也一样。在我们都还没有恢复体力和精力时,又一台磨机一个螺帽处有渗水现象,我当即把磨机停下去紧螺丝,而那位工友正在处理漏斗仓口堵塞。当我拿起大扳手在磨顶拧螺丝时,可能是体力有些不支,可能是精神不够集中,在一瞬间,灾祸发生了——扳手与螺帽脱离,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不可控地从几米高的磨顶摔到了水泥地面上,我当即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车间领导已把我送到了市人民医院,这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经过拍片,其它方面还好,就是膝盖骨粉碎性骨折,必须动手术。由于需要适当的身体恢复,医院开了一些药服用,定在当日下午再做手术……
经过家人和厂方与医院的交涉,医院安排最好的骨科大夫(他又是骨科主任)为我做手术。我处于半麻醉状态,做手术期间基本不疼,但能感觉到他做得很认真。然而事情往往好事多磨,次日再行拍片检查手术情况,竟发现手术做得并不成功,必须做第二次。这其实也没什么,医生已很不安了,我们有必要计较吗?于是,几日后我又进了手术室,这次成功了。
在医院住了十天,妻子及其他亲人、厂领导、朋友、工友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爱。吃了一种药剂后造成我大便困难,妻子不畏脏地几次戴起医院提供的手套为我掏出粪便……出院后,遵医嘱,我至少在右腿绑着石膏板的情况下还要卧床休息45天,否则会造成骨裂处移位造成残疾,同时腿部肌肉要每天几次的暗暗用劲,防止肌肉萎缩。躺在床上的日子虽然难捱,但伤口也不疼,而且妻子、岳父岳母(我父母那时已过世)等又关怀备至,时间就悄悄过去了。
然而,当去了石膏和绷带,带给我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无比的痛楚,这种痛不仅来自肉体,还来自心灵。肉体的痛,那是因为我的右膝关节已僵化不能弯曲,走路已是跛脚状,并且不能下蹲,而要练恢复功能不知要忍多少锥心的疼;心灵的痛,那是因为功能恢复到底能否练成功是个未知数,而在出事前,我其实已经过笔试、面试、体检、面试,基本确定要被录取为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只是在等正式下文罢了,而今如此身体状况,还会录用我吗?即便最坏的打算,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这样的身体必然影响我今后的工作,但孩子还没大,这个家就靠妻子撑着,怎么对得起她呀?
于是一种忧郁的情绪爬上了我心头,写在了我脸上,但我又不得不强作欢颜,不让妻儿太过悲伤。每天白天,我就是强忍疼痛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用穿着鞋的右脚尖使劲去顶墙壁,试图通过这样的作用力使膝盖能慢慢弯过来,练了几天如觉得有一点效果,我就会露出喜色;而如果效果不大,就更增加忧愁。当只有我一人在家时,我会哭喊着,天呀,你怎么这样对待我呀。每天晚上妻子也帮我练,我横躺在床铺上,双腿伸在床外,用背包带绑住小腿与脚掌之间部位使劲往膝盖弯曲方向拉扯,但又不敢太用力,怕造成未完全痊愈的骨头又裂开……练呀,练呀,一天天练下去。这期间,我还轻信过民间土医,吃了不少中草药,但未见效,上级医院检查,他们还建议我再手术,我自己决定不再做了,谁能保证再做就能弯曲自如?因此,告诫自己还是要坚持苦练,才有可能成功。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多月过去了,右膝盖终于快弯到90度,基本可以踏自行车了。更高兴的是,这个情况没有影响新单位对我的录取。报到后,领导得知我这个情况,同意我先请假一个月继续练功能恢复。后来,就慢慢地功能接近正常,基本不影响工作和生活,不知情的人看不出我曾有过这场磨难。
任何经历和磨难,对人生既是考验,同时又是财富。每当看了这个伤痕,自然就想到这个夏天,想起工人的辛苦,想起医生的不易,想起妻子的关爱,想起坚持的重要,想到了这其中的酸甜苦辣……想七想八,想东想西,不能不想到这起这事故的本身,主要是因为我自己的不小心而酿成了事故,不但自己经历了苦痛,也为企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心中始终有负疚感。但也有庆幸,我当时还没有因这事故提前去阴间报到,身体也也没有更严重的问题,如果脑袋摔伤,我今天还会写文吗?
过去的就过去了,只不过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在我人生中留下了特别的印记,不仅刻在了体肤上,也深深地刻在了心坎上。而且,我还悟明:每个人,讲安全都十分重要,忽视安全,那怕一闪失、一瞬间,就可能造成个人、家庭、单位甚至社会、国家的悲剧。
夏天,是美好的季节,是风情涌动的季节,同时又是各类事故多发的季节。安全防事故,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而要时时刻刻警钟长鸣,小心谨慎!
关键词: 这道疤痕来于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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