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学校园纪事

　　猪圈里蚊蝇成片成堆，人一进去，轰一声炸药爆炸般飞起一团苍蝇，像原子弹冲击波似地扑我们满身满脸。这些苍蝇可不是一般的苍蝇，是猪圈里的苍蝇，是来自猪粪猪尿上面的苍蝇！

　　大约1972年，我读小学三年级时12岁，学校开始养了几头猪。

　　学校为什么要养猪呢？为了创收。小学没有财政经费，只能是村里补贴一些，学校师生们再自己勤工俭学，创收一点。养猪挣几个钱，补贴学校的日常开支，也算减轻村里的负担。如果学校入不敷出，有些费用就得村里格外给予补贴。

　　麦假、秋假，老师安排我和于新台同学喂猪。这样，放假期间我俩不必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就留在学校专门喂养侍理这几头猪。平时呢？是老师们在喂猪，并由高年级学生，辅助几个男老师一起喂，比如帮老师挑水、抬猪食等。

　　我们西半城村小学校园，与村部、大队仓库、村卫生所等组合成四合院式方正的大杂院。猪圈位于院外西南角的缺口处，把西边南边两排房交接的空角地带用石头圈起来两边墙，即为方形猪圈，猪圈另外两边借用两堵房山墙。

　　在哪里熬猪食？其实就在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在校园最北边，分为里外两部分；西半部是外间，大约三间平房，摆放着七八个老师的办公桌；靠东墙是一个灰砖砌的胶东大锅台，上面是特大号的黑色铸铁锅。东面单独隔开一间屋，是曲敬民校长的宿舍；假期，他休假回大石疃老家了，这里便暂时成了我俩的“办公室”。里面有几个麻袋装着几种猪饲料，如粉碎的花生蔓、地瓜蔓、干草等，还有花生饼、豆饼、苞米面等精饲料；都随意摆放在校长床铺一边。

　　这个锅灶，不是给老师做饭的，学校没有食堂。小学老师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师，一日三餐在自家就餐；校长是外村的，但他是在各家各户轮流派饭吃。

　　此锅是煮猪食专用。那些年，开忆苦思甜大会，师生们吃的忆苦饭，也是借用此锅做——哈哈，我们曾经与猪们共用一锅煮饭，但不是同锅用餐；饭也不同，同锅不同餐，虽然已经差不多、很相近；而且，根本区别在于，它们的叫猪食，不叫饭！

　　中国人大概都吃过猪肉，但许多城市朋友可能没见过活猪、猪圈什么样？没见过猪跑？猪圈，用石头垒起来一米左右高的“圈”字形围墙，里面养猪。农村猪不准散养、放养，害怕吃了庄稼禾苗或作物果实。石头从山里捡来的，不花钱。没有用砖头、瓦块砌猪圈的，这需要花钱，那时候农家买不起。猪圈一角搭一个水平的小顶棚算作猪窝，用石板或石棉瓦、油毡布等材料，是为猪挡挡太阳、保暖、御寒、起居、歇息的地方；顶棚板用木棍、石柱支一下外角，另外两边一般搭在墙头半腰或者房屋的窗台上。猪食槽子，一色都是矩形石头凿出凹槽便成。猪圈里面必不可少的还有粪坑，多为矩形坑，作为盛猪粪尿和注水洗澡之用，占据着猪圈另一角。全是用杂石盘成。

　　三年级和四年级，我这个“饲养员”喂猪两年里的各俩假期：麦假、秋假，乡下不叫暑假和寒假。过春节时放“年假”不用喂猪，因为春节前，就会宰猪卖肉过大年。因此，猪们一般都捞不着过年！它想过年人不让它过。如果要继续喂猪，那得春节以后，再抓（买）小猪仔从头开始养。喂猪大致是早中晚、三顿饭，与我们这些“吃人饭的”差不多。五年级毕业班学生，假期就没法喂猪了。

　　现在想想，能被老师选中在假期喂猪，是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必须是老师最信任的学生，才有此荣幸。虽然，当时的我并未体会到这一点。喂猪不仅是喂食，还要到一里地外的敞口井一担担地挑水，村里没有自来水；需要把猪喂肥，不能偷懒，管好两个猪圈的卫生；每天刮猪圈的屎尿，往猪圈里面填新土，给猪铺设“新地板”；如果它大小便在窝里，也要给它清理出去；还要喂青草，植物、庄稼的茎蔓等。稳稳当当完满地做好这一切，是不是不太容易？那时我还挑不上一担水，拔水也吃力得很！才12岁，比猪圈墙高不了多少。

　　还要攒猪粪，用大铁镢或铁锨在粪坑里翻来覆去一遍遍扒拉搅合，稍不小心，粪坑里的臭水和猪粪尿就溅到我们身上甚至脸上，便赶紧跳出猪圈，用铁筲里的水冲洗；有时用力过猛失去平衡，人就一脚晃进粪坑里，满腿满鞋是屎尿。攒好了粪再一锨锨挖出来，远远地扔到圈外面，并要堆理整齐，把粪表面抹光，等于是密封住粪尿的养分，令其在里面充分反应、发酵。一个假期，我们攒的农家粪堆成了山。所有泥土，都是从猪圈外面一锨锨远远地扔进去，挺累人，劳动强度很大。反正，填进去多少，就得挖出来多少，一个泥原子都不少。攒猪粪干什么？用于学校的试验田。

　　我们靠近粪坑，一捣腾，成群的苍蝇便腾空而起，呼一下冲向我们头脸满身。别忘了，这是夏天，我们只穿着裤衩和三大眼背心，有时甚至连白色背心也脱掉，挂到旁边的杨柳树叉上，光着上身大干苦干拼命干！苍蝇大概有些误会，说不定把我们当成了它们喜爱的那些比猪粪尿更臊臭的东西了？

　　因为天热，还要挑水给猪洗澡，需许多担水，倒进猪圈的粪坑里，做成小型人工湖泊，等于人造澡堂或泳池。可惜，蠢猪不会游泳！这简直有点亵渎我们的心血与汗水！猪洗澡，不用人帮忙，也不用我们给它洗头、洗脸、刷牙、剃胡须、洗脚、搓背。是它自己在里面洗澡——说直白点，猪也不会洗澡，用我们的人话说，也就是在臭粪坑里摸爬滚打、自娱自乐。只是不知道，在猪语言里，猪们如何定义这一行为举止？

　　每天早晨天刚刚亮，便早早起来，到学校熬猪食，挑水，扫院子，收拾猪圈。猪们闹腾一晚上，猪圈自然给弄得不成样子，猪窝内外、满猪圈都是猪粪尿，需要彻底清理走，再填新土进去。它们经常是直接躺在大小便上安眠，呛人的臊臭味里呼噜声震天动地！当你吃着香喷喷的猪肉，可能想象不出猪有多脏；简直可以说，猪从小一直是在猪粪尿里泡大的。而且，猪最爱吃的美食是——人屎，那时农家常用大便喂猪。

　　我们一人烧火，咕咚咕咚手拉大风箱，一个在大锅上忙活、煮猪食，按比例往锅里加水，添饲料和少许精饲料，不断搅拌。若不小心，会把猪食溅出来落到烧火者头脸上，甚至烫着人。每天要煮几锅猪食。猪食煮熟，要凉好了才能喂猪，不能烫着它。熬一顿猪食要几大铁桶，我们俩用木杠一次抬一桶，从学校最里面抬到校园外面去喂。

　　我们去时，猪们早就饿了，喴喴乱叫着满猪圈溜达、东一头西一头地寻找吃食；还不时地仰脸看看圈外，也许是在热情、痴心地呼唤我们；一夜不见，猪兄可能很思念我？我倾情免费给它饭吃、人也长得帅气！比它帅多了！见我们一来，它们立即奋不顾身向猪食槽冲锋。我俩双手提桶喊着口令一起使劲，才能把一大铁桶猪食擎举到对我们而言高高的猪圈墙上。

　　乡下俗语里大人斥责不讲卫生的孩子，总是拿猪当反面教材说“窝儿吃窝儿拉”；批评孩子贪睡恋床，会说睡得像猪一样沉；若嫌哪个小孩愚笨，就说他真是个猪脑子。看看，猪们舍身为人香口舌、填肚子，结果并没换来人间的好名声；在人们眼里，猪除了肉好吃、骨好啃、皮好用、浑身都是宝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优点和好处。

　　至今不忘，我俩曾经和猪争食，偷吃喂猪的花生（榨完油的）饼，豆饼。学校的花生饼薄薄的，一块块像地瓜干似的，棕黄色很香。比我们自己家里的大厚花生饼好吃多了；豆饼呢？家里根本就没有，焦黄喷香酥脆，太好吃了！有时边喂猪，边啃两口！和猪们吃一样的饭。我俩边偷偷摸摸地吃，还得很警惕地留神校大门口，看有没有老师进来；若有，必须立即停止偷吃，并擦净嘴巴、消除“罪证”。有时临走时，还抓几块花生饼装进衣袋留着平时吃。

　　现在想来，我这个年年的五好学生、班干部、品学兼优者，并不那么纯净、名副其实。愧对这些荣誉称号，辜负了老师同学的信任与仰望。

　　那时候实在太穷了，花生饼绝对是孩子们的上好食物！平时，我们在家里家外、山里做事情，经常是饿得到处搜刮吃的！许多带着泥尘的东西，用手随意抹去灰土，都是我们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