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博物馆不大,有点旧,与那些金顶碧穹,白阶扶摇的大型博物馆相比,略逊。但她的美是折叠的,呈递进甚至开方的形式展开,用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来形容再恰不过。正如马山一号墓,仅是几千座墓穴中极普通的一座,但它丰富的内涵,一层层剥及的美丽,以及每一条经纬所延伸出来的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成为全世界最早最全迄今为止保存最完好,无法超越的丝绸经典。
这就是楚,我生活居住的地方,她的腰身有水,衣袂飘飘处,自是风姿绰约。未入展厅,站在弯曲的回廊,你便是那高髻切云,衣皱曳地,临水而来的仕女。
不只一次进过丝绸馆,毋庸讳言,她是绝世的。昏黑的灯下,时光是流动的玻璃,一双双莹澈的眼睛穿过远古微弱的光亮在此聚焦。她的美是暗哑的,不动声色的。她所有的教养都来自2300年前,高贵、典雅、雍容、端庄,以细节的秀美和整体的大气,彰显着自身的魅力。即便在高倍放大镜下,每个丝质蛋白质都细腻流畅到无可挑剔。她是静止的,但你分明感受到旋转飞升的美丽;她是缄默的,但你清晰听到宽袍大袖缓缓舒展出来的语言。她以深褐为主,踩着细密的鼓点,波浪般一层层涌动,朱砂、茄紫、深赭、茶褐、绛红、金黄、棕黄、淡黄,在一个调色系里糅合掺杂,安然过渡。不是臃肿刺眼的金黄,也不是华丽炫目的大红,更不是饱满单一的宝蓝,一切靓丽的色泽只能躲在她的背后,成其内部结构的点缀,而不是主体。但所呈现的高贵娟逸,炫目到无法阻挡,足具深邃之美和王者之风。这使我们知道,我们祖先更懂得审美的含蓄和低调的奢华。
那些悬挂和平铺在她身边的复制品真的很失败。尽管来自苏州,选用了最好的桑蚕最好的工艺最好的绣匠,但还是少了原品的飘逸、通透、浪漫和灵气,以及光阴深处的幽邃。这就是现实,满街的书籍,透着蹩脚的爆发,而那个竹牍的时代,却可以破空优雅。
这些丝绸是属于一个女人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女人。她不是王后公主、也不是宠妃侍妾,只是一个最小官吏“士”的夫人。但她优美地安睡在这满箱的丝织品里,以最华丽的姿态,完成天上人间的一次绝美转身。她盖了三床被子,有单有棉,棉是丝绵,那时尚没棉花。她穿了七件大小不一的袍服,最外一件长波披地,层层如云,尽显高贵的性感和雍容。另单衣两件,夹衣一件,裙子两条,胫衣一件,亦叫绵袴,系裤子雏形,是目前我国最早的一条长裤实物。她的枕套、镜套、帽子、锦带,除鞋底外,无一不是丝绸。棺箱盖板上,还覆有一幅折叠的水墨帛画和一节竹枝,椁室打开时,依旧青碧如初。这一切都成为其穿越时空最诗意的解读。
那些衣衾很美!美至在显微镜下,肉眼几乎看不清的一根丝线,皆由三股不同颜色的蚕丝编织而成。精美的提花,漂亮的纹饰,梦幻规则的几何图案,吉祥的鸟兽,欢腾的舞人,高举的衣袖,节节拔高绽放着生命语言的花草,皆构成了她清晰脉络中美丽的意象。
衣衾上的刺绣更是美轮美奂。古老的锁秀,楚绣的巅峰,一针一结,永不抽丝,即使底布烂掉,图案依然完美。古典盘枝的花藤,柔美纤细的小草,高挑盛开的花冠,昂首嬉戏的龙凤。生命在此交织缠绕,同生共融,一一复位,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凤为神鸟,图之灵魂,每幅皆有。在人们诧异所有的凤皆细眉细眼,纤细窈窕,唯一件绣绢棉袍上的“三头凤”大腹浑圆时,很遗憾,没有一个人把它定义成“凰”,没有一个解说员和专家把她想象成一位母亲,一位待产的母亲,一位黑夜与黎明的母亲。她是多变的精灵,有着猫头鹰的眼睛和头颅,而她的孩子从她振翅欲飞的双翼诞生。她每一次的煽动,都是爱的温情传递:花开、树绿、鸟唱、河动,天地为之深情。在甲骨文里她是风,她是披着五彩羽毛的风,奔赴太阳,浴火重生。
而龙是她高贵的情人,蜿蜒的身躯从她尖细的嘴唇喷出,九个太阳在其体内游走循环。他们俩俩对出,簇拥着一棵美丽的扶桑树,另有无数小龙相盘。最大的太阳立于树顶,成为两条大龙的龙头。这些繁缛交叉的图案隐喻着远古的十日传说,龙即太阳,而树是整个世界的心脏。
那时不用担心撞衫,这样大型的绣品,也许要耗费掉一个绣女几十年甚至一生的光阴,她们在与每一根柔滑丝线亲密地接触中安然老去。即便质地花色一样,手法及融入的情感也会不同。那时的女人是羞涩安静的,不懂现在的网络语言,不会恶搞,不会挂着高学历满嘴跑火车,更不会以丑为美。
她们手中的丝绸是流动的溪水,而她们是跪坐溪水一端的女神。日月升,云朵落,山河铺,春风起,天地花草,龙虎百兽,在其指下一一复活。她们也许并不识字,但柔荑中的丝线拉开了一个文明的活结;她们也许只是被奴役的身份,但并不影响心灵的自由和奇妙的思维。
光阴无声地滑到了今天,如脚边的江水,她们的肌体早已消殒,可这些浸透灵魂艺术的生命还在。当我们站在这些人兽同欢,浪漫神秘的大自然图腾面前,不应只是赞叹,更应反思。人类自私,一天天的发明创造,使天空大地成了最大的垃圾容器。我们忘记了那些绿色琴弦上弹奏的每个生灵,都是我们远古的兄弟姐妹,都是世界的主宰,我们的血只有和它们流在一起,才能手拉着手迎向太阳。
关键词: 一个城市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