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谁问我小时候最痴迷什么,我就会脱口而出:连环画!若有谁问我小时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连环画!若有谁趁热打铁追问是谁领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我会肯定地告诉他:连环画!
由于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翻看第一本连环画时的具体岁月,但我知道连环画如何成为我童年生活的主要快乐来源。很多看过的连环画内容大多掉进记忆的模糊深渊,无法精确打捞。但我对连环画那永不满足的的饥渴感,时至今日,记忆犹新,新鲜灵活。
大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迷上了连环画。
那时只要下课铃一响,老师夹着教科书刚走出教室,就有几个男同学迫不及待地从土布书包里掏出几本连环画,举在手里摇晃着,站在凳子上喊:“换连环画啦!换连环画啦!我这是《千里走单骑》,关公走五关斩六将,鼎脱(好极)了!谁有好看的跟我换吧。”于是有更多的孩子纷纷挥舞着自己手里的连环画挤上去:“跟我换!我的是《枪挑小梁王》。”“你那不好看!还是换我的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哎哎,《小梁王》给我,《万花楼》你要看么?”
于是,教室成了人声鼎沸的自由市场。大部分孩子交换成功,心满意足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抓紧时间翻看换来的连环画。
有的孩子对读书不怎么用心,却被连环画迷得神魂颠倒,以致上课了,还将连环画摊放在课桌里,时不时偷瞄几眼。更有绝的,预先用铅笔刀在课桌上刻一条宽宽的缝,然后在缝隙前竖一本翻开的课本作掩护,深深地埋下头去,鼻尖碰到课桌,眯一眼,睁大另一只眼,透过缝隙偷看翻开的连环画。不明就里的旁人看到这情景,都以为这孩子在认真读书。但大多数老师早就练出了火眼金睛,一眼看穿了这些小把戏,悄悄地走近沉浸在连环画里的孩子身边,突然伸出右手揪着孩子的耳朵往上提,左手伸进课桌里,将犯罪证据当场没收、封存!
这时,是教室里最欢乐的时刻,在全体孩子开心的哄堂大笑声中,老师夹着战利品面带笑容地走回讲台。只有那个臊得无地自容的倒霉蛋,一脸尴尬地杵在原地,低着头,心里盘算着如何赔付借书给他的人。
我记得自己很荣幸地扮演过好几回“倒霉蛋”的角色。每逢这种“殊荣”,都要使我懊恼好几天。不为别的,连环画一旦被老师没收,就不再发还。我必须买本新的赔给人家。而我的所有口袋,似乎跟钱结下了八辈子的冤家,绝不允许一分一厘的钱玷污了它们。
我母校所在的庙镇,号称崇明岛上四大镇之一,百业繁荣,喧嚣热闹。然而,只有两开间门面的新华书店,才是我心中的神殿。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不直接回家,而是多走几步,拐进新华书店,蹲在两个双层大玻璃柜前,隔着玻璃贪婪地扫视着那一排排、一叠叠摆放整齐、崭新的连环画样本。看着那些由名家绘制的精美连环画,我的眼睛直冒火,恨不得伸出手来,将这些书一股脑儿全撸进我的破书包里,方趁了我心!
那时的连环画平均价格在一毛五分左右,厚一点的也就两毛多,便宜的才几分。如果文革前谁能花十一元钱买一套六十本装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完整保存到九十年代中期,据说能卖十六万。这笔钱,能在上海市区买一套两室户的产权公房!
小学三年级那年,读五年级的三哥跟祥生表哥借了本由戏剧电影《红楼梦》翻拍的同名连环画。三哥带回家后刚看完,我就伸手去讨。可三哥没有立即给我,非让我做完家庭作业后才给。我怀着一肚子的火,毒毒地寻思:你不让我看?我非把这本书弄到手不可!第二天碰到表哥,我旁敲侧击地知道了书的主人三囡,于是跟他说我想借。三囡跟我是好友,根本不知道我一肚子的坏水。他见我要看这本书,于是立即跟我表哥催要这本书。表哥只好转催三哥快点还书。表哥还书时,三囡当他的面把书给了我。表哥诧异不已,说:“你这是干啥呢?我催命似地从你三哥手里要书,要回来还是给你。闹了半天是亲兄弟窝里反,一会儿讨、一会儿借的,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我委屈地解释,三哥借的书,支配权就是他的了。我想看,只能跟他借。碰上他心情不痛快,就找理由不让我看。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就是要独占这本书,想啥时看就啥时看!
文革初期,我亲眼看到很多精美的连环画与更多的中外名著,被当作“封资修”的象征,在中学操场上被堆成一座小山,然后一火燎之。看得我倒吸冷气,心疼不已。
七十年代初期,我进入市区工作。碰上休息天,我往往会花上一整天,将淮海中路、静安寺、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广东路古文书店、江宁路旧书店等几家有名的大店挨个兜一遍。然而,那怕我走得腿都细了,却买不到我喜欢的书,更是难觅优秀连环画的踪迹。
文革结束后,很多曾被打入冷宫的中外名著重新站上新华书店的书架,一些优秀的连环画也重版了。我每天下班,总要趁在大世界转车时,顺便拐进车站附近的延安路新华书店里转一圈,看有没有新版连环画出售。买了全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等名著连环画后,我对《聊斋志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管哪个出版社的连环画,出来一本就买一本,前后搜集了五十多本!后来还买过十本一套、三十二开本的世界名著连环画,顺便买了每月一份的《连环画报》。
如果有谁问我最欣赏哪套连环画,我会推荐《三国演义》。如果有谁问我哪本连环画最入我心?我想,我最欣赏的连环画,应该是已故著名画家王叔晖画的《西厢记》了。
文革后的某一个星期天,我习惯性地走进广东路上的古文书店,竟意外地在陈列柜里看到《西厢记》连环画,署名王叔晖。我被它精美的封面吸引住了,当即掏出几毛钱买了一本。以后每当空闲了,就小心翼翼地拿出这本连环画,细细地品味。
三十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开车出差无锡,途经常熟闹市,稍作小憩。偶逛新华书店,发现墙上挂的年画中,有两张一套十六幅本的彩色年画似曾相识。凑上前一看,眼睛顿时睁得老大,那也是王叔晖画的《西厢记》呢!我喜出望外,赶紧花了一毛六分钱买下。回家后仔细裁开,装订成一本连环画,当宝贝似地珍藏。
后来才知道,十六幅本的彩色连环画《西厢记》是一九五四年创作的,一百二十八幅本的白描连环画《西厢记》是一九五七年创作的。一九七九年,王叔晖还应邀设计了《西厢记》纪念邮票,共四枚;分别是“惊艳”、“听琴”、“佳期”、“长亭”。
专家们评论连环画《西厢记》:“人物形神生动,环境充满诗情画意,色彩典雅端丽,线条流畅刚劲。”成为新中国美术史上的佳作。
我认为,王叔晖在《西厢记》里熟练应用西洋绘画技巧里的透视法,因而画面构图精准,富有立体感。其画工之精细,为连环画史上罕见。无论大到楼台亭阁,中为床柜架几,小至笔函杯筷,全都一丝不苟。甚至人物头上的头发,一笔一划,精确到位,清晰可见。在相同场景中,人物之间的感情交流,画得惟妙惟肖,特别到位。随着剧情的发展,其人物对应位置和同一背景组成的画面从不雷同。
当你玩味着这本连环画时,你想不想接着翻开元代戏剧家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曼声吟咏几段脍炙人口的金句?如果你还有兴趣,也可以进一步了解金朝说唱家董解元的《西厢记》弹词。或者,干脆,你溯本求源,直接去读一读唐代才子元稹那原汁原味的小说《会真纪》!瞧,这就是连环画的魅力,它能将你从单纯的视觉感官享受,渐渐地把你引导到深层次的文学金光大道上去。
我那贫穷的童年和窘迫的少年,因为连环画而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人生回忆;我那充满瑰丽希望的青年,我有幸走进文学的神殿,在工作之余整天买书、借书、读书,因而其乐无穷;我那紧张忙乱的中年,因为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显得从容不迫,内心无比丰满;退休后的我,更因为有了而引爆了我创作的欲望,从而更加激发了读书的热情。
我明白,我这生与文字结缘,走进文学的神圣殿堂,应该归功于精美的连环画。因为,它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陪我一路走来。
关键词: 我的连环画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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