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小毛絮在空中飞着,有一点扭曲的左摇右摆。我是感觉不到有风的,毛絮却一副不经风的样子,我转了转目光,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经常这样看着毛絮出现又消失来消磨时光。那时候我脑袋空空,没有什么牵动我愁绪的事情,可就是这样才使我觉得极致孤单。
我家后面有片花园,上面种满了爬松。一颗颗长满刺的小松倒爬着,极丑又伤人,加上有住户从高处扔垃圾,除非有人去屙屎屙尿,一般人是不会去的。花园旁边是一片空地,用那种六棱水泥砖铺起来的,中间的间隙盈盈的都是蚂蚁窝,上面还有些不知名的草。这里的环境真是不怎么样,但因为人少,却是我最爱的去处。
我用雪糕棍儿在砖缝里挖开一个蚂蚁洞,那是一种陕北很常见的蚂蚁洞,周围是细细碎碎沙粒,能看出来是小蚂蚁用钳子从土里一颗颗夹出来的。我用力撬啊撬的,不把它彻底毁掉我不甘心。有时挖深了还能看到蚂蚁卵,小小的一些,总觉得会很甜。
“哎呀,大王不好了,我们的洞被毁了”我看着时时刻刻都急匆匆的蚂蚁们,想像他们之间的对话。我的话都是那些听起来极成熟却实在很幼稚的,是武侠小说里那种反派说的话:“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乖乖出来投降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我有数不尽地愚弄蚂蚁的方法。我捡了半块红砖头,在水洼旁磨成红粉,和着水,舀在被人踩扁的塑料瓶盖里,一滴滴倒进蚂蚁窝去。我又说:“这是我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炼制毒药,让你们好好尝尝”,然后看着他们不知所为的忙碌,又消磨了一个下午。有时候我也好心,给不慎掉入水塘的小蚂蚁一片叶子,蚂蚁真的会爬上叶子离开水塘。
可是这样的我也不是快乐的,我和蚂蚁对话,说白了是我的自言自语。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我不停地折腾,可是日头还是不落,就算落了第二天还是一样。
有时候我会跑到爬松丛里去,里面很脏的,我也不在乎。我像个拾荒者一样仔细查看这片垃圾场里有没有我中意的玩具。多半时候我都是空手而归,可有时候我会得到些意外之财。一只跛了腿的小瓷狗,舌头耷拉出来,耳朵高高的竖起很是精神的样子。还有一次捡到了半盒红印泥,盖地太紧,是父亲帮我打开的。
拿着橡皮擦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最让我开心的是我捡到了一只缺了眼睛的小熊。穿着蓝色背带裤,身体微微有些扁平,鼻子还开了线。我拿回家,让母亲细细地帮我洗了,还给小熊拿纽扣缀了一只眼睛,就是两只眼睛不太一样。单是这样我爱这只小熊爱到不行,睡觉吃饭都要他陪着,他是我的小朋友也是我的小宝宝。我发现只要我隔一段时间去花园里看看,总会有意外惊喜。所以我给自己定了寻宝的时间,每次都从花园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不放过一丝一毫。花园就成了我寂静的伊甸园。
后来我逗蚂蚁,刨土的把戏逐渐被自己玩儿腻了,开始赋予土地其他的意味,一开始就是最厚重的那一层。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去世了。
被埋在土里,那天雨很大,山路太滑爸爸没让我去。可是那样一种场景:一个黄灿灿的棺材慢慢落入黄褐色的土里,再填上土,加高成为一个小土丘,在我的脑海里演了千遍万遍。我参加完葬礼就匆匆赶回来读书,在放学后给爷爷在砖缝里做了一个坟。我细细地筹划设计,将土坑挖的很深,不过一个小孩所能做到的深度就是她手里的木棍够不到的长度,在最底层铺了细细的干沙,这样爷爷住下去就不会觉得硌得慌,上一层用碎石子儿塞住,觉得这样比较坚固。最后加上和外面土壤一样的土,装作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其实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觉得这土壕就真是爷爷的另一个墓了,我哀哀地希望爷爷能来他这一处行宫看我一眼,心里寂寂地望着那一截砖缝,流下泪来。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触摸过花园旁的土地,那一片砖瓦夹缝里的方寸天地。可是我依旧是一个人,父母是不会和我玩的,姐姐又太忙。我把那只捡来的小熊放在床上,他添了几个兄弟姐妹,我们几个一起表演。我是妈妈,最大的熊是爸爸,熊宝宝坐在一卷卫生纸上逛街。这么热闹的天地,还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六年级,我的成绩得了优,父亲去给我开家长会。会下,父亲略有些好笑的对我说:“你的作文悲情太多,这样不好”。老师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想在海边有个茅草屋,每天打渔为生”,老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说:“这么消极吗?”我对她微微地笑了,没说什么。
我等待长大等得很辛苦,花园旁的杂草在一夜的雨后暴长了十厘米,可我还是那个只能和自己说话的小孩。
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没人给我答案。
初中我住校,父亲给我铺床时给临床的小朋友说:“她还小,你多照顾照顾她”。父亲说我还小,可我不过比别人小了一岁。他不放心我。爱是自私的,就像姐姐不用住校。同寝的女生在离开父母的第一夜都想家了,早早地爬上床躺下,隐约有些啜泣声。我却很新鲜,以至于彻夜未眠。我仰躺在床上,将捏碎的方便面一粒一粒送在嘴里,心中有团火,乱七八糟的话题从我心里涌现:后花园,背带裤小熊,红印泥……都成了我想和朋友们诉说的对象。“我家后院有……”话刚开口,不知谁在黑暗里说:“睡吧”。还有人在啜泣,我想我们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别人,却都留给了自己的被窝。宿舍里的空气是浓稠的,里面掺杂着我们不同的人生故事,和我无声的伊甸园一样,都埋在了长久的思念里。
人人都想诉说,但没人想去倾听。
学校的生活是虚张声势的快乐,就连挨打也带有三分演戏的意味。身边都是嘈杂,“山的那边还是山……山那边的山铁青着脸”我们朗读,把书立起来扯着嗓子喊。我学会了和朋友去食堂后的空地上喝点酒,是那种很普通的啤酒,没什么好喝的,一口下肚演出来的是强说愁的姿态。那些日子有两份虚假,第一份是夸张的快乐,为不知名的事笑得跌三倒四;第二份是做作的特立独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愿意去做但并不十分喜欢的。我总觉得我比同龄人成熟,他们的那些把戏我都看不上眼。现在想来,也许他们也懂得其中的无聊,只不过和我一样为了合群罢了。
就如父母认为小孩子没有腰,因此不会腰疼一样,他们看得穿我们的扭捏姿态,却不懂我们是真的有愁的。当我知道我和同龄人住在一起,但还是得孤独的时候我已经初二了。我被自己营造的快乐假象欺骗了一年。小时候我不快乐自己是清楚的,长大了反倒看不清自己了,人到底是在成长还是在退化,尚未可知。
我被裹挟着上课,抢饭,打水,甚至睡觉。一天,同寝室的女孩问我:“我有什么缺点,能告诉我吗”,我很诧异她的提问,但还是很认真地想了,“你有点太在意成绩,考好了傲慢,考不好伤心,这样不好”。女生哭了一上午,同班的学生都在指责我。我的话太伤人,让人忘了其中的诚恳。后来女生的成绩果然很是一般,被许多人落在后头。我不会为我的预言成真欣喜,我的坦白伤害了别人,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自那以后,我准备了日记本,将心事一字一句地写下。
再后来发现有些话,连日记都不能写,不能说。吃饭时咀嚼着,睡觉时想着但绝不能说的。干脆日记也不写了,用心装着这些难以言说的话。有些是嫉妒,有些是爱意,比如我盼望那个羞辱我的人死掉,盼望那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是我的,盼望那个男生能爱上我,最真实的自己永远藏在心里。都是些谁都会有的幼稚想法,在当时却深深地折磨着我的心。
有秘密的人算是孤独了,那不是小时候趴在角落自言自语的那种有形的感触,是一种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内心独白。
后来我时常想像,我躺在一叶扁舟上在江心漂流,没有桨,没有人。阳光打在我脸上,有些刺眼,摘一片荷叶将脸盖上,随它走到哪里去。我暴露在没有人关注的空气里闲适自在。我想那就是我的一片心海,干净纯洁,自由散漫。
而人怕是得永远孤独了。
关键词: 孤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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