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甘孜州工作了整十六年,不知翻越过多少次二郎山,但每次经过都没有特别的感受。不过,当回到内地十多年之后,每当夜深人静时回忆起第一次翻越二郎山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二郎山那高耸云天的身影,仿佛是一位在冰天雪地里同行的战士和朋友。从前,我是那么敬畏你,但现在,我又是那么想念和爱恋你,十六年艰辛的脚印,十六年人生最宝贵的年华都在你的云雾和冰雪里闪现。
当我第一次要翻越二郎山的时候,就连“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的歌词都没有唱过,只是在地理图册里看到过她的名字。褐色,她的前面是浅蓝色的四川盆地,而她的后面一大片黄褐色的青藏高原,对我更没有什么深的印象,只是应付高考罢了。
当我怀揣大学通知书,把钱递进车站售票小窗口要买一张从成都到康定的客车票时,旁边一位脸上生着两朵美丽高原红的姑娘说:“车票涨了,要绕道梨巴山。”“为什么?”“经常塌方啊,特别是在八、九月份的雨季。”她幽幽地回答说,好似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二郎山,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想。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地理课本里的那些枯燥的知识一一得到了充实和扩大,而且富有诗意。你在四川地图册上向西一望,就出现了一座城市叫雅安,向正西走几十公里就到了二郎山脚下,可眼下却不能。现在只能按汽车运输公司规定的路线图向西南方向走,去翻越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之间的大雪山中一个海拔较低的黎巴山,二郎山位于中部,夹金山在大雪山的最北面,是当年红军曾翻越的地方,我们暂时没有机会去领略那壮丽雄奇的胜景。不过当经过偏僻的荣经县时,却也欣赏到了那醉人的景色,也可能因为已经是“天之骄子”大学生的缘故,心中再没有高考的那种焦虑和压抑。我贴在摇晃的车窗望去,看见的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从公路下面几百米或近千米的沟底直到望不到顶的云雾缭绕的山顶都是油菜花,层层叠叠,像是一幅幅西洋油画。公路很窄,是要谨慎开车的双车道。越往山上行走,路越窄,路也越滑。第一次听司机说:“你们运气算好的了,有时黎巴山也塌方,更不必说那二郎山,我们有时要在成都呆上一两周才能回到康定。”我们好奇地问:“你说二郎山难行,为什么您们总是第一选择走二郎山呢?”这位老司机耸了耸肩说:“不是因为绕道要多大半天路程,我们可以多休息半天,而是因为进州的都是干部,时间紧,路险,我们习惯了,我们不怕。但回家躺在床上,还是有些后怕,二郎山一天不翻下一辆车,她就不是二郎山。”川藏公路每一公里就要牺牲一名筑路的解放军战士,二郎山牺牲的最多。二郎山到底险在哪里呢,我想。
读了三年大学,二郎山就在眼前,站在大渡河边银色的沙滩上,望去一片郁郁葱葱,与她隔江对峙的冰雪覆顶的贡嘎山形成鲜明的对照,就是没有机会领略她的迷人风采。我们这些穷大学生经常去挤离二郎山更远的大渡河边的小火车站乌斯河的火车,但时常在梦中与她对话。但关于她的点滴小事仍是不绝于耳,如一位因夜晚堵车困在二郎山顶上的小女孩失去了生命,如一辆大客车掉进了深谷,幸亏车子上只有十几人,全是轻伤,车子被一颗大树挡住,没有造成一人死亡。我想二郎山并非时时都是残酷的,她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尽力呵护着路过她身边的人们。
1989年8月1日,我和妻子(当时是我的女朋友)带着工作分配通知书踏上了去甘孜州某县中学任教的道路(到达目的地时已是8月15日),这一次二郎山向我展示了友好的姿势。购车票和乘车都非常顺利,出了成都市,是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一片片刚收割过的稻田,像幻灯片一样从车窗前一闪而过。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也是我人生的新起点,看到身边有这位小鸟般可爱的女友与我一同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心中时常升起缕缕幸福感和自豪感。窗外不时吹来阵阵凉爽的风,吹散了女友额前的秀发,我感到吹来的是阵阵幸福。
二郎山前的雅安,是中国乃至世界著名的“雨城”,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有二百五十天左右的雨天,我们每次经过时没有不下雨的。成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固然有诸多不便,但对于我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来说,或许更富有诗意,可以在女友面前吟诵一两句古诗或自作新诗;或许可以多呆一两晚上,与“小鸟”一起撑着花伞游游雨城里那湿漉漉的小巷。之后,去清江边上选一家小饭馆坐下,点一道“雅鱼”,别提多惬意。雅鱼是雨城的特产,鱼肉细而嫩,并有一股清香之气直灌鼻孔。
向二郎山前行的公路蜿蜒曲折,盘旋在山间,公路一边是清澈的小溪,一边是绝壁。小溪的源头一直延伸到大山深处,仿佛是一条白色的哈达在白云深处摇曳。愈接近二郎山,山上的树木愈加浓密,而山路也愈加陡峭。两岸山势形如斧削,坚硬的花岗岩在下午的日光里显得格外显眼。只在石壁的凹陷处丛生着一绺绺野草。低矮瓦房的农房静静地立在公路旁或河岸较为平坦开阔的地方。目力所及的山坡上或公路旁边都可以看到未收割的玉米地,一条黄牛间或游走在乱草丛生的河滩上。我们已经来到了二郎山山脚。
车流如一条巨大的蟒蛇或准确的说是一条前望不到源头后望不到尾的长河,车一辆接一辆,一辆挨一辆,只要前车一动,后车就一定启动,否则,被别人超了车,可能就失去上路的机会,没有谁会给你或能够给你让道的。二郎山的路一直是单行,上午放行到成都的车,下午三点钟放行进甘孜州的车。看来今天是顺利的,虽然走走停停,车子移动的很慢,如蜗牛在峭壁上爬行,但总算在前行,而且我还可以慢慢看那云那水,观察每一块岩石和每一段河流,甚至去想象激流的深度,是我的爱好和习惯。
公路七绕八拐盘旋了一阵,来到了一个叫滴水岩的地方。公路从突出的坚硬岩石上劈开,一年四季,一股流水从岩石顶端直泻而下,跌倒深不见底的山涧,形如西游记里的花果山水帘洞,实际上就是一座水帘洞。我们的车子冲过时,车窗边的旅客没有不被打湿衣服的。如果不快速冲过,陷在泥坑中后果不堪想象。
堵车了。过二郎山这是常事,它常常考验的耐心,一分钟、二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人们都可以忍受。一个小时。三个小时,而且看看暮色渐至,有的旅客有些忍不住了。下车看看前面的情形,多半是带着失望而归,跺着脚,咒骂这该死的路。又有几个前去查看情况的回来说,听从上面下来的道班工人说,有一个山嘴处塌方了,推土机今天怕上不来。司机把车喇叭按了又按,无奈地踩了刹车,跳下车亲自去查看状况。
听经常过二郎山的旅客说,此处正是二郎山半山腰,可以说是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更无人家,只有远处道班工人的工棚在暮色中孤零零地立着。晚上在二郎山上过夜,也不是没有的事。
二郎山上的寒气并吓不到我们,我们正年轻,只是腹中的饥饿感愈来愈强烈了,像蛙鸣一样咕咕地叫着。干粮准备的很少,怎样才能度过这低温寒冷的夜晚?
司机把车挪到路边有旅馆的地方,就一甩车门自己去找歇息的地方了。旅客中有的也下了车去找小旅馆住下,绝大多数的旅客准备在车上过夜。我有“小鸟”偎在身边,别提有多幸福,并不感到气馁,而且车窗前不时晃动着卖小吃的农民,有的背着康师傅方便面,有的竹篮里装着煮熟的玉米,但价格不菲。为了抵抗饥饿的追击,我们只得掏出羞涩的钱包。
我们一边啃着玉米棒,一边可以下车在路边溜达,看看夜晚里的二郎山。时间已是晚上十二点了,大家都没有睡意。车子停在一块巨石旁边,这块巨石大约有五百多立方,黑嘘嘘的,仿佛是一座小山,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一座小旅馆就紧靠着巨石,旅馆里的灯火渐渐暗了下去,人们也渐渐沉入梦乡。公路的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黑夜中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不时一阵夜风吹来使人感到一阵阵寒意,也让山涧的对面森林掀起了一阵阵松涛声。夜雾时浓时淡,当夜雾消散的时候,高远的天幕上便抖出了几颗调皮的星星,眨着狡黠的眼睛盯着我如何挽着“小鸟”轻盈的手臂。
我们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了。薄雾在车窗外飞动,涧水声听去特别清晰,好像就在眼前,但看不见溪水的影子,小溪就隐藏在时明时暗的晨曦中。似乎也有树枝被风吹折的响声从山坡上传来。只见司机匆匆赶来,说前面通车了。我们个个兴奋得像中了六合彩一样。前面的车子一动,我们的车子就紧贴着前面车子的屁股赶了上去。
一步一停,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心情也渐渐的舒展开来,“小鸟”也不时哼起了小调,可惜窗外没有真的鸟儿可以互相唱和,否则将是一首动听的二郎山晨曲。经过塌方地段时看到的是疲惫的道班工人和一堆堆新推开的湿漉漉的泥土,这次是松土塌了下来。二郎山位于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的交接之处,属海相沉积岩,岩质疏松,下雨要塌方,干燥也要塌方,可能是世界上最难治理的公路之一。车子如甲壳虫爬行在狭窄蜿蜒的山道上,小心翼翼,翼翼小心,司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路面,不停地变换握方向盘的姿势。窗外的浓雾不时飘过,更增加了紧张感,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气,一块石头把车轮颠了一下,车内都发出了嘘唏的声音。我佩服“小鸟”的胆量,她像没事一般悠闲自在独自欣赏窗外的美景。有时我在想象万一翻车了,怎样“逃逸”,想象了无数套方案,但直到现在事故从未在我身上发生。
“要到顶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车内顿时骚动起来,气氛渐渐活跃,谈话声也渐渐高起来。山顶不见了绿意葱茏的树木和灌木丛,只是一层层黄褐色的野草。窗外的云雾也完全消散了,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湛蓝的,好似一望无际的大海。旅客们的心情也分外清爽,“高万丈”的二郎山,我们终于到了。
二郎山海拔最高也仅仅2900米,并不高,在我们以后翻越的山如哲多、锣鼓梁子、山雀儿山相比显得太小了,但这座山给我太多的想象和感受。美在咫尺,任何一本美学也翻译不出这座山的秀美和壮美。
二郎山向阳的那一面更令人神往,透过车窗就可以欣赏那耸入天际白雪皑皑的贡嘎山,向下望去,“万丈”之下是如银线般的大渡河,一绺绺白云慵懒地在山腰萦绕,如康定溜溜的情歌般久久不愿散去。一阵炫目的阳光让你睁不开眼睛,这就是青藏高原的太阳。
我们来到了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关键词: 云雾二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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