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水
从干热的北京飞抵池州,迎面是若断又续的雨丝。空气里饱饱的水味滑入口鼻,让原本对南方闷热的担心霎时消散,裸露的皮肤润了一层水雾,身体舒展,心里便有诗意的情愫活跃起来。到池州才知道,安徽由江南、江淮、淮北三个地理风情完全不同的区域组成,皖南婉约,皖北豪放,江淮间色彩斑斓,犹如同姓不同宗的仨兄弟。地处江南的池州,北依长江,南枕黄山,既利出发,又便归宿。山水雄奇浩荡,颐养诗性;人生远行回归,激发情怀;于是留下无数的诗词名篇,有了“千载诗人地”之誉。
简单午饭后,去看城中风景。清溪河边,建于明代的兴济桥,连着沿河新建的历代名家诗画墙。四百多岁的石拱桥,錾痕如新,赭褐色的条石让雨刷洗得棱角分明,与岸边新修的石堤浑然对接,一体传承。走下青石台阶,如同赴一场古今同位的诗会。李白、杜牧、苏轼、岳飞、王阳明、李清照、黄宾虹……一百多位历代大师的诗词绘画,雕刻在长有里余的石墙上,文学、书法、雕刻三大艺术立体呈现。从古至今,文脉气韵贯通,近若昨天,又耀若星辰。凝望满河清水向七个桥孔闲适地流去,品读古人描写山水人情的语言,伸手触摸凹凸有致的字迹,绝妙的文字便有了鲜活的气息。“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雨丝湿衣,花伞点缀,有人吟诵李白的诗句。此情此景,没有诗才的人,心中也会萌生些松散缥缈的诗意,多出些游览池州的兴致。
再去看与青山相连的平天湖,登齐山翠微亭,瞻仰岳飞广场,远眺绿意葳蕤的湿地,现代化的城市在青山碧水间惬意展开,蕴含了和谐自然的良性生长。
晚上,一个人踏着水渍,沿百荷公园的湖堤行走。偶尔有人撑着雨伞,躲避淫淫细雨匆匆走过,我却感觉这雨温润柔和。头发湿透了,积水流过石阶灌满鞋子。爽性多走一会儿。淋着雨丝,看湖里倒映的灯光,由不得想沽酒而谈。有一家卖烧烤的夫妇店在雨中坚守,走过去,要几个烤串,邀人一起来坐。设想几位诗人细斟慢饮,听屋檐的水珠时缓时骤淋漓落地,远望夜色里湖水若有若无的水纹,不时传来蛙鸣和鱼儿拨弄荷叶的声响。几杯洒下肚,会生发多少奇思妙想呢?
天地知心,第二天雨后放晴。郊外水田如镜,山绿得密不透风。我不停地猜想,那层层浓绿之间的茂盛生长,会有多少奇花异草,神秘物种?
石台县的牯牛降,李白写下十七首诗的秋浦河的上游,绿树间突然空出一片轻绿,便是一座茶园。初夏六月天,茶季已过,偶有一两片鲜嫩的新叶。摘下咀嚼,微苦的清香满口婉转,似一曲茶娘的山歌在心头回旋。江水从奇石密林中汇聚,时缓时骤。遇龙潭,水清,深,被阳光折射出无限色彩。
“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曾几何时,李白徘徊江边,目观渌水明月,耳闻情歌悠悠,怎一个诗情涌动。我们鲁迅文学院社会实践的作家们乘筏漂流,在秋浦江里打了一场恣意水仗。河水惊浪,珠洒夕阳,溅起无限诗意。有人当即作诗疯癫吟唱。
绿与花易生安适,河和雨启发灵感。几日之游,只略夏情,却也知道了池州山水,春秋冬景别有妙趣,四季秋浦定然诗意不绝。
二杏花
来到贵池杏花村,自然想到那场旷日持久的“杏花村之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童年时学到这首诗,老师理所当然地讲解,是写山西吕梁汾阳杏花村。我家后山有杏林,对面山坡有杏树,每年清明时节杏花开,也会随口吟诵。这首诗实在太生活,太写意,太入人心了。忽一日,众多杏花村争这首诗的原出处,最后集中到汾阳池州两地。
杏花村之争,说明对杏花的钟爱。小时候,村里很少有树。春天里,光秃秃的黄土地,干燥无绿的院墙边,一树杏花是最好的景致。花开几日过去了,最跟心得是杏。长到花生米粒大时,偷偷揪几颗,装在衣袋里,趁无人张口含进,一点点咬破嫩皮,吮吸酸酸的味道,滋润干燥的嘴巴。一旦被人看见,笑话一个男孩子吃酸杏,羞得半天回不了神。可是,管它是酸是涩,能吃的东西,吃了再说。杏子熟时,树枝早空了,就连树叶也不放过,大筐子捋回家,老嫩分捡,煮熟,发酵。嫩些的人吃,老些的猪吃。忽然看到最高的梢头挑一颗漏网之杏,或摇或够,就算把树枝撆断也要吃到嘴里。学校勤工俭学,能交一些杏核,必得老师表扬。后来日子好了,杏依然是家乡最早熟的幸运之果。卖杏子,晒杏干,砸杏仁。
杏在新疆是排前几位的特色林果,地位仅次于红枣核桃葡萄干。初到新疆那些年,红枣还不成气候,每次探亲回家,除了葡萄干,就是带些杏干。新疆杏子甜,杏仁也是甜的。南疆、北疆、东疆,农民家房前屋后,庄稼地里有杏树;牧民家毡房棚圈旁,放牧的草原上也有杏树。有家栽的,也有成片野生的。杏子熟时,到老乡家里随便吃。巴扎上论堆卖,花几毛钱能吃个够。这些年,生活好,审美情趣也多了。每年开春,到吐鲁番看第一场杏花。葡萄开墩上架,杏花招蜂惹蝶,身着民族服装劳动的男男女女,树下捻须闲坐的白髯老者,蹦跳穿梭的花样儿童,都是花事的主角,让摄影人的长枪短炮“大快朵颐”。而后转战伊犁,漫山遍野的野杏花,牧民的毡房掩映其中,羊群牛群马群在花下吃草,骑马的情侣从树下相伴而过,那是春天最浪漫的景色。南疆的杏树长在麦田里,麦草返青时,杏花开放,蓝天白云,雪山映衬,又是别样风景。
去年在帕米尔高原脚下的托特库勒村,和维吾尔族老乡大搞杏产业。栽杏树,卖杏子,晒杏干,把鲜杏从每公斤两元卖到六元,卖到北疆的乌鲁木齐、阿勒泰,内地的北京、深圳。少数民族同胞把我当兄长,那是杏子给我的莫大成就。
江南花多树多果子多,池州何以偏爱杏花?到了杏花村,才知其中缘由。清人郎遂编撰的《杏花村志》,第一次在明洪武四年的户帖中列出:池州府池州县杏花村。明清时期,当地士人心中,杏花村的文化意义超越地理名称。晚清时,池州地方官绅文人营造杏花村文化概念,收录从唐到清歌咏杏花村的诗文两千余篇。杜牧曾为池州刺史,当地人当然默认《清明》一诗写于池州。乾隆年间修撰《四库全书》时,《杏花村志》以一个村的名分入选其中,已经是方圆十余里的风景。相传其时有老树万余株,绚烂迷观,堪称盛景。“迹以名重,地以人传”。杏花村成为文人理想中的“千古诗村”。
北方之杏为果,池州之杏为诗。《清明》一诗出自谁手,写于何处,其实并不重要。活泼喧闹的杏花,相伴柴门炊烟村姑,耕牛美酒牧童,给江南的柔美缠绵,赋予热情奔放,成为池州的一个文化符号。杏花村建成了宏大的生态旅游文化园,以诗意的休闲创造着生活的品位与价值。
三傩戏
“楚人信巫鬼,以歌舞事神。”贵池属吴楚之地,傩文化盛行,旧有“无傩不成村”之说,像北方有村就有土地庙。南部山区的梅街镇当地叫“傩窝子”。去那里看“傩戏”,心里便有了种种神秘的想象。
坐大巴车走几十公里山路,看着窗外景色,听当地学者说傩。
贵池傩事从古人戴面具驱鬼逐疫的仪式,演变为敬神祀祖、娱神娱人、消灾纳福、道德教化、有程式、有戏剧情节的传统风俗文化。最早记载于唐,盛于明清,多为宗族社事,无职业戏班,由本村本族男丁戴面具,穿戏装,每年正月初七到十五在祠堂、社坛、庙址祭演。从第一天迎神下架的傩仪开始,每天日落前演到到次日日出,俗称“两头红”。太平天国、日军入侵和“文革”时期,傩戏被迫隐匿无迹。上世纪八十年,一些老艺人自发恢复。所谓根深叶自茂,历经变迁,中断多年的傩戏,如蛰伏长冬的种子,随一夜春风遍地生长,在现代生活的土壤里,打开神秘的面纱。与文化旅游相契合,风貌更胜昔时,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绕山过桥,弯道连着弯道。大巴车不停地转弯,晃得头晕。看着窗外的山水风景,晕晕乎乎地想着所知甚少的巫、萨满、傩,头皮似有发紧。
刘街村上村,山间相对平坦处,祠堂居于几十户人家的中心。前院屏墙门楼上书“天一门”,旁边有牌匾简介:“……南山刘姓发祥七百多年,传二十五世。”过“崇德门”,进祠堂,顶头挂有蓝底金字御赐牌匾“一品当朝”,彰显家族曾有栋梁重臣。往下的门额上是红布披挂的白底黑字牌匾“亲逊堂”。古老的木结构厅堂,四根立柱贴着春节的大红对联,正面红字写着“忠孝可嘉”。左边黄罗帐里摆放着傩面具,右边靠墙几人组成锣鼓班子,立柱中间为表演场地。到了历史深厚的地方,自然会肃然起敬。我们像一群小学生,排排坐好在前厅的长条木凳上,背着火辣辣的太阳,满脖子热汗等待开演。
身着便装的傩戏会首手举五色伞从左侧走出,高喊一声“都来呀!”右边所有的锣鼓手应一声“嗬!”场面立时肃穆。仪式在听不懂的方言诗赞和一声接一声的“嗬”中进行。第一出,舞伞。一位头戴童子面具,身穿粉红戏服的舞者,从会首手中接过五色伞,踏着锣鼓的节奏,不停地点着头,脚下小跳碎步,向各个方向舞动花伞。动作简单,却有着严格的方位次序,似乎有看不见的魔力,牵着观众的心。第二出,“魁星点斗”。戴黑面獠牙面具,着红披,穿红裤,赤上身,右手擎笔,左手拿红榜的魁星,舞着点着,为智慧点化。第三出是文戏“孟姜女”。两个青年男女咿咿呀呀地慢舞清唱。第四出“打赤鸟”,红面红衣人手举赤鸟,黑面蓝衣人手拿弓箭,在舞台上角逐,最终赤鸟被射杀在地。第五出又是文戏“刘文龙”,将要离家赶考的孝子刘文龙为父母祝寿。一部简化了的傩戏,演出人数寥寥,情节简单古朴,却透着虔诚神秘,粗犷奔放,优雅意味,让我想到古老的岩画,以及人类早期陶盆陶碗上的神人兽面舞者形象。
表演结束,带着好奇,去看卸装后的演员,真的就是几位平常村民,还有两个腼腆的小青年。若是平常相见,很难将他们与表演的角色对应。台口墙上贴着洇过水尚未退色的红纸,写着“丁酉年正月初五上村傩神大会捐款名单”,几十位村民捐款几十到几百不等,历年滚存,收支结余一目了然。还有一张2015-2023年各村演出排序表,一册南山刘氏宗亲寻根到访联系记录。就算我这个乡俗不通的外地人,一看便知傩戏在当地生活中的位置。从巫到礼,释礼归仁。一切透着生活的敬畏、秩序与传承。
回程路上,日光渐沉,幽暗的密林间闪过道道阴影。多山,多雨,植被繁茂,气候多变,生物众多。在人类漫长的自然生存时期,这里既能获取丰富的生活资源,又面临种种危险,毒蛇猛兽,烟瘴邪魅。傩,驱逐人内心的恐惧,在敬畏中抗争,在娱乐中施教。傩戏一直演到今天,灵魂不断,信念不绝,凝聚着宗族内力,作为一种文化深植人心。这样的村庄,这里的人,即使远行,无论多远,都会懂得回归。
那只射落在地的赤鸟,让我想到古代神话。后羿射日,夸父追日,钻木取火,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都有一个坚硬的精神内核——不屈与抗争。中华五千年,在挑战不可能的抗争中曲折绵延。我们的祖先不像西方神话,需要火,不是派个“神”上天去偷,而是自己钻火;洪水来临,不指望有个诺亚方舟,而是由英雄带领主动治水;大山阻隔,愚公们用手搬走它;即便太阳为恶不仁,也要用土制的弓箭射死在地。祖先用神话传喻后世:可以输,不能屈服。每种文明的初期都有神论,只有中华文明敬神不惧神。生生不息的信仰作为文化的筋骨,生活的诗意平凡又神奇地延伸。
四天籁
去看长江吧,来到她的身旁,咋能不去看望呢。
明天就要离开了。晚饭后,几人相约来到江边,看无际的江水缓缓而来,缓缓而去。我们玩童似的在水边喧哗跳跃,放声唱歌。蹲下身,摸摸水温,好想游泳呀。天色很快变暗。还好,月光亮起来。就着月色,摆各种姿势与长江合影,形象略有模糊,反倒显出特别的意境。
回程中,月光如霜,给绿树与道路涂了一层朦胧。摇下车窗,微风吹拂,心里装着长江的辽阔,兴致漫延得无法平息。到了平天湖畔,停车赏月。月亮的大盘子挂在中天,里面山形清晰,似有人影走动。天空太干净了,尽管月色明亮,也掩不住满天的星辰。北斗七星的大勺子垂得很低,繁盛的银河若宽阔的长江,让心又变小变轻,跟着记忆里的童话回到儿时。
忽一低头,看到水边有星火划过。难道有人叨着烟头偷钓吗?定下心再看,星火一颗,两颗……原来是成群的萤火虫。我在干燥的北方度过大半人生,只从课文里读过夏夜里的萤火虫,何曾见过着荧荧之光神奇闪烁。几人赶紧禁声,憋着呼吸,生怕惊灭这些微小的光亮。萤火虫却落落大方,根本没有担惊受怕的样子,反而像好客的主人,引导我们的目光,去享受一场天籁盛宴。
月亮的背光处,树影婆娑。隐约看着是个植物丰茂的水湾。萤火虫到这里开始表演。一会儿群集,一会儿离散,忽明忽暗,忽隐忽现,变幻着复杂的队形,演绎玄妙的舞蹈。多重鸣叫交织响起,黑暗里有无数的观众为它们的表演喝彩。我们只是偶尔过路的不速之客,观不观看,萤火虫并不在意。嚯嚯嚯,啾啾啾,大的小的,飞的走的虫子在叫。叽叽咕咕,扑扑棱棱,高的矮的,白的花的鸟的家族在叫,它们似乎还在小声议论,小鸟扇动着翅膀相互挤占地方。呱咕呱咕,青蛙在叫。啵噗啵噗,鱼儿探出水面在叫……
仁德慈爱的长江啊,只是看了她一眼,离开后才知道,送给我们如此珍贵的礼物。
好吧,既然是一场天籁,就静静地聆听吧。不远处一家灯火,两扇明窗,他们与自然如此亲近,每个夏夜,会做怎样美妙的梦呢?
记忆的纯真和未来的畅想相互交织,不知道该说是怀念还是奢望,内心涌动着诗意的无限感动。
2017年6月22日于鲁院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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