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住些日子,舍不得离开,踩着泥泞的篱笆墙跟儿小道去车站,母亲在身后一句一句地叮嘱,杨树叶子刮着头发了,她扬起胳膊一拨拉,哗喳喳......池塘的鸭子们听见了,纷纷竖起脖颈,瞪歪着晶亮的眼睛瞧一阵子,身子晃了晃游走了,空留水面上层层涟漪。
家住在岗子坡边上,旁边是凹下去的土沟,不知多少年前,河水悄悄地来到这里,生成一个水洼子。母亲操着铁锹东修修西拍拍,坝子规整洁净,风儿一吹,映得水面镜子般清亮,冒了几簇挺拔的蒲叶,阳光下生出一团团雾霭,淡淡地,氤氲着泥土,眼神寻过去,真是一个圆润温和的池塘。母亲就欢喜地在坡坝上栽杨树,杨树越长越茂盛,把池塘笼得清翠宁静。池塘里养一群大白鹅和麻花鸭子,队里分土地的时候,母亲没要三节地的两根长垄,换来了这半亩池塘,她精心养护,池塘的水从没干过,即使遇上大旱年,不远处的泥河水极近枯竭了,池塘的水仍是饱满,牛儿花猪和哑巴家的拉磨驴子经常来喝水,悄悄地,喝够了,还在坝子边上徘徊,印上一片片梅花般的脚印,太阳就把这些脚印烤干,泥窝窝,土片片,饺子边样儿,包子褶皱儿似的,脚丫踩上去,像手指的骨头节在咔咔顶着,惬意极了。清晨,母亲站在池塘边上梳洗打扮,挽起一个圆疙瘩鬏,额际上不留一根头发,水面映出一张苍白色肿眼泡的女人脸,有时笑意盈盈,有时愁苦哀怜,直到高粱穗红彤彤的时候,池塘里就会泛出鲤鱼影了,它们是母亲的偏爱,当初白铝盆里几百条苗苗,鼓着漩涡,细小得肉眼看不见,撒进水里任其生长。一夏天过去了,有许多成了生灵子们的美食,那些勇敢的、顽强的、幸运的存活下来,鳞光闪闪,村人们常常聚在这里观赏。
离池塘不远处,有一座村里唯一的土房子,谷草苫的顶,边稍剪得整齐,房里住着仙兰和强宝母子俩。此时仙兰正躬身在小园子里,粉色线衣在绿叶子间一漾一漾的,掐掉柿子秧的尖,在每棵根部培足土,再绑紧竹竿,架得各个秧棵挺直腰板,茁壮成长,像强宝一样。当初他爸是村书记,为全村人忙碌,日日不闲着,就忙乎到漂亮的孙寡妇被窝里了,人家男人刚过世不到百天,恨得仙兰牙根咬得咯嘣响,她板住脸不哭没闹,抱着三岁的强宝在池塘边坐一夜,夜露打湿了她小巧的脸,几次移动脚步站在水里,仿佛搅了月亮的美梦,哗哗......膝下碎银子般闪着一汪汪念想,怀里的孩子挣扎着,日子还得过。他爸没和孙寡妇过到一起去,在她们娘俩土房子的后院盖起了明亮的砖房子,敞开门窗,瞅着这娘俩不声不响一天又一天。村里前年换届选举,他爸站在台上演讲,眼睛盯着仙兰和强宝,充满情意。这一家人的情形,村里人看在眼里,习惯了,就这样守着吧,望着吧。强宝跑过来喊妈妈,考上市里重点中学了,娘俩抱在一起笑出泪来了,孩子转身向后院跑去了,路过池塘时,不忘了撮着嘴儿,吹出一串响亮的口哨,他要告诉爸爸好消息。村书记没在屋,他记挂着全村的人家,背了手东走西转,庄稼长势呀,灌溉情况啊,加工厂的产品销路哇......此刻,他正隐在池塘边杨树荫里屏住呼吸,瞧着仙兰的影子呢。
母亲抱着一捆柳条麻利地摊在石板上,慢慢向前推,浸上水,反覆地拍打,泡好再剥皮,预备编篓子。一会儿,她抬头大声说:“强宝他爹,你得行动,总这么看有用吗?”村书记探身出来,站在亮处,脸上难过地说:“她不要我了,行动了她也不要。”母亲看了看他,叹口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能要你的,慢慢来。”“爸爸,入取通知书!”强宝兴奋地跑过来,鼻子尖上挂着汗珠,蹦着扑在他爸怀里,大喊大叫,惊得几只鸭子嘎嘎地张开翅膀,飞快地划着水逃远了,一只大花猪满身泥巴,连滚带爬,翻过坝子钻进树丛里。不知啥时候,仙兰站直了身子,怔怔地盯着这爷俩了。
转眼就老秋了,池塘的水凉了,更清亮了,映着一棵棵杨树影子,影子间飘着许多半黄半绿的叶子。母亲的风湿病犯了,我要带她到城里大医院去治疗。收拾好东西,她却围着池塘一圈圈走,不肯离开。直到仙兰跑来,母亲还在叮嘱她,池塘里有大鱼,长了好多年了,看好了,别伤害它们,她很快就回来。
母亲没意识到吧,那半亩池塘都在她心里了,守护它,相互望望,活润着,希望总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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