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中学的事。我们村一个小伙也上的师范,毕业后,分到了中学,他给我讲的。有时,没事干,晚上,我偶尔会去他宿舍坐坐。
他们中学男女老师比例是狼多肉少,男老师光杆的就有一把人。每次分配来女老师,光棍男老师就跟饿疯了的狼一样,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新人,献着各种殷勤。有人铺被褥打扫卫生,有人邀请吃饭,有人传授上课秘笈,有人指导人生,反正是各显其能,获取新人芳心。当然,他们要是一旦发现新人有男友,立马态度转变,各自拍屁股走人,然后背地里说几句坏话,求得心理平衡。若是新人报到时带着男友前来,那男老师就如临大敌,共同表现出一种同仇敌忾的架势,不给新人好脸色,理都不理,对男友甚至有拉到厕所里揍一顿的架势。在女性资源严重匮缺的乡镇,不光是小镇秦岭,其实整个西部乡镇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乡村里的年轻姑娘进城打工了,即便有一半个,小镇上班的男人,还觉得自己有一份正式工作,不愿意娶一个没工作的,觉得委屈自己。小镇上分配来的女性,和广大光棍男一比,简直是一大锅稀饭里滴了几滴油,鬼知道能进谁的嘴。再说,进了乡镇的女的,压根就看不上小镇的男的,觉得没前途,没出息,都要找个城里的。有些有人有钱有姿色能占一样的,没几年,就调进城了。于是,在乡镇,就出现了一种尴尬的现状,光棍男看不上低的,攀不上高的,处在了真空地带。所以,在小镇,和小镇以外的任何一个乡镇,一个光棍男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不仅是家庭婚姻生理等问题的解决,更是一种男性获得性别证明的展示。
不过现在世道变了。很多新人来的时候都是自备男友,光棍男便无机可趁了,再也很少有那种你争我抢、互不相让,甚至大打出手、短兵相接的热闹景象了。于是,光棍男们整天围在一起,就是搓麻将,喝酒,瞎谝,说说别处的怪事,论论他人的长短,再戏说一通新人们的屁股和胸,日子就打发掉了。日子过成了一锅米汤,没油没盐,清汤寡味。
不过在广大的光棍男里,张三老师是个例外,他不对没有男友的新人下手,专挑那些已经自备男友的新人发动攻击,他像动物世界里的狮子一样,用狠准猛的手段朝预先瞄准的猎物扑上去,让猎物钻进他设的圈套,然后捕杀。当然,效果一直欠佳,但最后,还是扑到了猎物。这让其他老师大跌眼镜,怨声载道,甚至由于醋意太浓很少和他往来了。
张三老师,三十五岁左右,邋里邋遢,据说是学什么给排水工程技术的,本来分配到城里的自来水公司,但这家伙据说练一种神秘的气功,被领导发现了,便发配到山沟里当老师来了。他学的这专业,可把校长们难住了,不知道安排什么课好,最后没办法,就让代地理了,理由是给排水专业是关于水的,水嘛,在地上流淌,当然,就和地理有关了。
张三对新来的单身女老师是嗤之以鼻的,他认为,一个男人应该寻找有恋爱经历的,这样的女人是发酵过的,是成熟的,是可以被驾驭的,自己不需要再花费太多精力让一个女人成长熟透。当然,他对那些有男友的新人下手,除了上面的原因,他还能在争夺战中找到一种快感,能证明自己是勇敢的充满荷尔蒙的真男人,不像其他老师,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一副孬种的样式。
他对新人的围猎有好几种方式,这里不一一道来,只简单介绍两种。当然,他的这些方式最终的结局都是失败的,甚至还让他挨了不少拳头和唾沫,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断的积累着经验。第一种是常见的,邀约共进晚餐共同散步,这一种,刚来的新人碍于面子只好委屈从之,但三番五次之后,新人探知意图,便不去赴约。然后他便采取半夜敲门,进行吓唬,白天大讲校园鬼故事和灵异事件,然后承诺保护新人,赢得新人好感,最后给新人男友发离间短信,制造事端。但是他要搞到新人男友手机号是比较难的,所以前期工作量太大。第二种,很直接,约架,当然,新人男友一般为了讨好,表面上点头哈腰,发烟点火,但事后总在他进城后报复一下,给一冷棒,或者来一砖头。
张三的花样虽多,但都没起作用,最后,他将两种方法进行了糅合掺杂。
最近,学校新来了一个女老师,刚开始,没有男友来送,侧面也没打听到,张三无动于衷。但有一天,女老师的男友出现了,而且是每周二一大早、周四下午放学都会开车来看望,热恋中的小青年都是这样,舍不得分开,要每时每刻腻在一起。
张三动心了,他觉得猎物真正出现了。
他开始花了一个月时间搞外围工作,比如以交流工作经验为主,走近女老师,证明自己教学能力很棒;以邀请女老师来吃饭,证明自己是个能上厅堂能下厨房的男人;以传送小道消息,证明他很关心她;以晚上聊文艺聊人生,来排遣漫漫长夜里的无限寂寞,证明他对她心有爱慕。不过前面这些都不是重点,前戏罢了。关键时刻是他付出的行动。
他通过QQ,给女老师男友发他和女老师吃饭聊天的照片,先是让男友猜疑,再让他们之间产生误会。趁这个间隙,女人需要温暖,他横插一杠,给女的嘘寒问暖。接着,他继续挑拨他们。这时候,他时刻掌握着火候,什么时候需要扬汤止沸,什么时候需要釜底抽薪,什么时候需要添油加醋,什么时候需要煽风点火,他全部拿捏在手,分寸到位。他不仅是一个优秀的猎人,还是一个很棒的大厨。
周二一早,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出操去了,他没去,趁着女老师人不在,他翻窗进屋,把门虚掩上,然后将自己扒光,只留条裤衩,钻进了女老师的被窝。他不是那种被女性的体香就迷糊了的男人,他大脑像给排水管道一样,随时畅通。他静静等候着,果然,那个男友来了,他停好车,推开了门。我去,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睡在女友的被窝里,他当时就气疯了,想把宿舍砸了,但他意识到这是人家的学校,他要在别人家的地盘撒野,会被敲断腿的。他冲过去,揭开被子,看到了赤裸的张三,这正是张三想要的。那男友说,你他妈干什么上我女人的床。张三一骨碌爬起来,从被窝里摸出一条提前准备好的板凳腿吼道,你他妈是干什么的钻进我宿舍,是不是偷东西。他冲上去,佯装要打,那男友看形势不妙,躲了人。
就这一招,张三彻底把事情做成了。
那男的完全相信女友有了别的男人,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别的男人睡在她的床上。女方开始无休止的解释,男方再也不听她所谓的理由。女老师找张三,张三先是撒谎说他走错了门,然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你咒骂,末了还补充一句,我是真心爱你的。女老师作为新人,也不敢过于闹出大动静,毕竟她还要在学校和小镇上活人,要是闹大了,传出去,还有什么脸出出进进啊。最后,男方提了分手,这正中张三下怀。女方无法挽留,只有同意,因为她觉得,在现实面前,她们分居两地,要走下去,很难,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一刀两断。于是二人在张三的努力下,成功分手。
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就简单了。任何一个女人都经不住男人的狂轰滥炸,最开始,还很反感,很矜持,紧锁大门,慢慢地,在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下,城门就不攻自破了。
现在,张三和那个女教师结婚好几年了,生了一个姑娘,快上幼儿园了。
张三的事迹,成了小镇的传奇,一直被光棍男们模仿着,但从未成功过。张三的模式,我那同村的小伙说,是不可模仿的。
我在小镇当老师,很自然就想起了我的老师。
我在村里上小学时,村小还有四十来个学生,学前班,一到四年级,各是八九个,还有几个邻村的。我们是复式班,一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四年级一个教室。老师坐讲台板凳上,脸朝左面,给一年级上,罢了,转过脸,朝右,就给三年级上。二四年级一样。
起初,我们学校还有三四个老师,后来慢慢就剩了两个,都是村里人。一个是正式的,教了一辈子学。先是在附中教,年龄大了,就调了村里,来回方便些。另一个,是个社办老师,也就是现在的民办的,教了很多年。后来听说村小因为没有学生撤销后,去了附中当大师傅做饭了。实在想不通,那么一个粗狂的男人,会做饭?我们当时可没有看出来。
那个老师打人很厉害,最毒的是老虎剜牙和搓麻食。老虎剜牙是用右手捏住耳片子,大拇指顶住耳蜗,其余指头使劲拧,这时候还要往上提,直到被整的人脚尖离地,疼得嗷嗷大叫,喊老师爷爷,作揖求饶,才会撒手。当然,老虎剜牙不是剜一次,只要老师不过瘾,就三番五次剜,剜的耳朵冒火,眼冒金星。搓麻食很简单,就是用大拇指搓耳鬓边的头发,别看只是搓,一指头上去,钻心的疼,整个头皮都麻了。只要学生闯了祸,他一般都会喂二十四颗麻食,再严重,三十六颗,一顿吃下来,两侧脸颊红得滴血,头皮疼得要掉,眼泪珠子早已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所有的学生都害怕他。有一个四年级的,不服,被他整治了一次,服服帖帖的了。
有一次,他凶巴巴得来到学校,说谁把他菜园里的菜瓜掏了一个窟窿,里面撒了尿(校园的东面是老师的一块菜地,里面种了各种蔬菜)。他回去一切,坏瓜带着尿骚味瘫在了案板上,害得他一天没胃口吃饭。他还说这个菜瓜上用刀子刻着几个骂他的字,他要对笔迹。最后,他把所有高年级学生一一叫到黑板上写和刻在菜瓜上一样的字。最后,认定是那个不服他的学生刻的,把那个学生带到学校后面的围墙下,提着半根桌子腿,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跛了一个礼拜。当然,关于菜瓜的事,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专门整那个学生找的借口。
他其实很不屑于当个社办老师的,他常说,我拼死拼活在学校一个月挣几十块钱,一天才挣两元五,连城里的一碗炒面都吃不起。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十岁过点,没有进过城,不知道所谓炒面。但听口气,他确实挣得少,大意是政府亏了他,我们也对不起他。
他在代课的同时,还种着地,小麦、油菜、秋田,样样有。社办老师都这样,边代课边种地,光靠一点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我记得有一年秋天,开学不久,我们全校学生去给他家拔胡麻。那可热闹了,几十个人洒在胡麻地,像棋盘上的豆子。我们比赛拔,生怕拔得少了。一大坨陡坡地金灿灿的胡麻,像无数的小铃铛,风吹,当啷啷响。很快,胡麻就拔完了,扎成捆,站在初秋的田野上,好看极了。没有胡麻的土地,连根拔起的泥土,闪耀着黑褐色的光芒,狗尾草、苍耳、苦苣菜在赤裸的地上,用它们碧绿的舌头舔舐着秋天的风。黄昏来临,我们唱着歌,每人背着两捆胡麻,回了学校。
上附中,老师就很多了,一门课一个老师,记得最深刻的还是教代数的。他人很瘦,常年穿一身皱巴巴的灰西装,头发留很长,中分,有些花白了。他给我父亲当过老师,给我当过,如果我有了孩子,还继续留在乡村种地务农,他会不会还给我的孩子当老师呢。如果没退休,可是一家三代人都受过他的教育啊。
他每次上课,进门,先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坐稳了,便给我们讲一通和学习不搭边的事。比如,今天专门起了个大早,把阳山坡上的化肥撒上了,今年雪薄,六月里肯定欠收,你们不好好学习,就饿死了。或者说,我家那儿子上初中时,有一次另一个老师批评了几句,把作业本扔了,那老师给我说了,看把我气得,下午放学,我追上后,脖子一顿巴掌,从山顶上一直扇到了沟底,脖子肿得像个水桶。有时候也说一些陈年旧事,说他一个亲戚跟苏联人打过仗,打仗的地方,往死里冷,人站着撒尿,尿一出来,就冻住了,需要随手带一根棍子,边尿边敲打,要不然,连牛牛都冻住了。我们实在想不来那有多冷才能冻住热乎乎的一泡尿,我们还困惑的是那么冷的天解大便该怎么办啊。
讲完了闲话,就开始上课。我那时候代数学得好,常考第一名,一百分的试卷,回回九十六七。因为学习好,老师也很喜欢我。他上课有个特点,就是老盯着我讲课,不看别的学生,好像专门给我一个人上课。这样也好,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他看我,我看他,我压根就没有思想跑毛或者玩其他的机会,代数也就自然学好了。
他的课上得好,板书也不错,从左到右,一块一块,很整齐。所以他要求我们写代数作业,也是如此,整整齐齐。我们作业上的名字全是他写的,他还要求我们在本子上绑个红绳子,写过一页,阅毕,就掺到里面,腰带一样。写方便,批阅也方便。
第二节课下,我们到校园里做早操。我个子小,站第一排。我们正听着广播七上八下做,他背着手,捏着数学课本和半盒粉笔,走到我跟前,笑眯眯看一阵,摸半截粉笔,在我眼圈上画了两个圈,眉毛处,不好画,他还多描了几下。我胆小,他画,不敢动,挨着。画毕,他歪着头端详一阵,笑着说,你个碎怂(小屁孩的意思)。转过身,勾着腰,走了。风吹乱了他日渐稀薄的灰头发。
他走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就哗啦啦笑了,说我是熊猫,我也觉得我是熊猫,怪不好意思的,便用袖子抹了。后来,我才知道老师画的是眼镜,我一直没搞清他为什么要给我画一副眼镜。是随便画画,还是另有深意,不知道了。不过现在,我真的戴上了眼镜,抹也抹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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